八

韓志珍用手中喝水的塑料杯磕了磕自己的腦袋，帶著歉意笑著說：“對不起，劉記者，我這事老糊涂了，說起舊事來也不知道一個收斂。趕年，呃，就是我家老大，韓云峰，的確是自己離家出走的，千真萬確，嗯，我說是有原委的，說來話長。”

她反復說了幾遍“說來話長”，吞吞吐吐的，像是要遮掩什么。我忍不住將身體向前探了探，努力與她那渾濁的雙目對視，探尋她是否在回避這個話題。我只是看到，她瞇縫著眼睛，像是陷入到對過去情景的回憶之中。

“他純粹是自己嚇唬自己，心里太害怕了，離家逃走的。”許久，她才鼓起勇氣，認真且直面回答我的問題，“他出走的那一年是1994年，他才剛滿十八歲。他之所以要出走，是因為莊上一樁命案。”

聽到“命案”二字，我原本有點走神的精神不由地一震，如同被當頭澆了一盆浮著燃燒火油的冰水，渾身巨大震顫。心想，難怪她曾經會和我的記者同行打過交道，一個人的出走，跟一樁“命案”能扯上關系，那絕對是非常抓眼球、吸引流量的新聞素材。

我并不急著催促她立即講清楚原委，而是自行想象一下可能性，什么樣的命案回促使他離家出走。我就問韓志珍：“1994年，距離今天，真的很遠了。你大兒子韓云峰出走的時候，您的父親，還有你的丈夫，也完全不知情嗎？”

“那時候，他們都不在了，死了！”韓志珍平靜地說。

我又一震驚，問她：“怎么回事？命案跟他們的死有關嗎？”

“沒有關系，完全沒有關系。”韓志珍搖了搖頭說，“我父親走得早一點，1984年就去世了。那時候已經分田到戶了，搞聯產承包責任制。我們當年在辦公社時交公的地連同那魚塘，都分還給我們承包。自己家要種的地突然多了，就特別地累人。分到手一個大魚塘，我爹還想把魚塘利用起來，養魚，搞搞副產。以前，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有塘也不敢養魚賣。以前是吃不飽，后來能吃飽飯了，但全家都跟著受累。他那一陣魔怔了，手里所有的木工活都丟下了，吃住都在田頭。他說水就是財，魚就是寶，窮了一輩子，想開眼見見財寶。他就在魚塘邊搭了一個草棚子，沒日沒夜地看著魚塘。這么累，再加上天寒地凍的，身體就吃不消，很快就垮了，生了場大病就走了。嗯，他也就在這個醫院里走的。”

“哦哦，生病，那屬于自然死亡。那么，您先生趙，趙新田是什么一個情況呢？”

“他？唉，他是個意外吧。”韓志珍不看我的眼睛，自顧自地低下了頭，喃喃而語說，“還是那口專門害我家的死人塘，害了我弟弟，也害了趙新田。他也是掉在魚塘子里淹死的。”

“哦，這么不幸，有什么內情嗎？”

“沒什么內情，純粹是意外。我爹在世時候，趙新田本本分分跟著我爹一起苦生活，就像小羊跟著老羊一樣。我爹拿他當兒子看，他也拿我爹當爹。日子過得再苦再累，有人管束得住他。我爹走了，他好像變了個人似得，很快學會抽煙喝酒，脾氣也越來越暴。想來，生活擔子一下子都壓在他一人身上，一年一年地，也吃不消吧。”

“我們承包的魚塘，我爹在世的兩年，收成都極好，到年底家里能余不少錢。我爹不知啥時候跟誰學的養魚本領，很有一套，沒來得及教給我們就走了。我爹走了，趙新田和我都不怎么會養魚，瞎忙活，累死累活，虧了好幾年。除了種田，趙新田只有到處做木工活補貼養殖。后來，他到縣農科站做木工時，認識了一個農技專家，請他來指導。那個農技專家是個好人，看找新田腿腳不利索，同情我們一家，不辭辛苦到池塘邊指導我們養殖非洲羅非魚，教我們整飭池塘，配給餌料，一套一套的，都按照他的指示來，果然，收成就轉好了。沒兩年，我們就能把草屋扒掉了，蓋了一套青磚瓦房。”

“嗯，是啊，這不是好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