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這世上哪有什么單純的好事——當然,也沒啥單純的壞事。你收成好了,村里其他的人就有想法,趙新田又是一個外村來入贅的女婿,有人就說閑話,說一個上門女婿,‘窮死不耕丈人田’,認為魚塘就不應該分給我們家。說到底,有人眼紅了。這也是人之常情,那巴掌大的村子,你家挨著我家,原先都一樣窮,憑什么你家能扒了草房子蓋瓦房。趙新田就每天焦躁不安。他出門走一圈,就會有人對他說酸話。本來就是一個暴躁人,變得更暴躁了。每晚回到家就跟我吵,要么是揍孩子。有一陣子,他老半夜驚起來,跟我說,有人要往魚塘里倒農藥,毒死咱家的魚,又有人在咱家屋后檐堆柴草,要燒了咱的大瓦房。”
“真有這些事嗎?跟誰發生了過節?”
“哪有的事,都是趙新田自己想著的。他有私心。咱韓莊的村長韓志權找他說過話,路子是立本叔闖出來了,縣里在號召大家創業致富,村里還有別的幾口魚塘,靠天養著撈不著幾條魚,請他看在我爹立本叔的面子上,先富幫后富,帶著大家伙一起都養養魚,脫貧致富。趙新田就不樂意,還罵了人家一頓。這就結了怨吧。他這人,沒來由的怨氣很多,計劃生育的事,農田攤派的事,抽丁上河工修水利的事情,咱爹土葬的事,樁樁他都怨村里人。在家里喝著酒,他動不動提起一件事就要發火,一發火就會掀了桌子,搞得我都不敢再買瓷碗瓷盤子。我們家碗用搪瓷的、盤子用木頭的,現在都沒改。我感覺趙新田的年歲是過反了,年輕時候老實巴交像個小老頭,到了上歲數,火爆的像個小年輕。他還比不上他師傅,也就是我爹,一輩子穩穩當當的,從來沒見他大悲過,也沒見他大喜過,臨去的時候,他也不嚎不啃聲,只是跟我們說:‘孩啊,我不養你們了,要去下面陪你娘了’?!?/p>
韓志珍說著笑了起來,她的臉就像地層一樣褶皺了起來。那種淡然的笑,明白展示著,她早已經在心中原諒了那個“年歲過反了”的小丈夫。
“那么,您的丈夫,趙新田是因為跟村里人結怨而走的嗎?”
“應該不是。我們家能找到縣農技站的養殖專家,人家村長是什么人,一村之長,能耐更大,他走南闖北看市場,找縣里銀行拿了大筆的無息貸款,還找到市農科院的專家來,指導養殖河蝦、螃蟹。很快村里其它的野水塘子都用了起來,村里好幾戶都跟著村長干,他們人多力量大。沒兩年,人家賺的錢比我們多得多,不但蓋起了小洋樓,連小卡車都買上了。村長韓志權又找趙新田說,養羅非魚難度大,效益也沒有養螃蟹好。養螃蟹的利潤,連村里會計算賬都不敢信,還不如收了塘子跟他們一塊干。趙新田就不樂意,認為全村都是跟咱爹學的。這時候,不是別人見不得我家好了,而是趙新田見不得人家好了。哈哈,他那小心眼,就那么地小,針鼻子似的。我也勸他跟著村長志權一塊干,不勸還好,一勸,他脾氣更大?!?/p>
韓志珍真活得通透了,說這些話時候毫無感情波瀾,純粹是在講述一樁樁別人身上的往事。我卻聽得入了迷,感到自己也獲得了同一般的慰藉,但我還是要問他:“說來說去這么多,那么您丈夫是怎么不幸走了的呢?”
“哦哦,他也是淹死的,跟我弟弟一樣。那是1992年冬天的事,趙新田老擔心有人在魚塘里撒農藥之類的事,索性也學我爹一樣,吃住到那草棚子里。可是,我爹不喝酒,滴酒不沾。趙新田愛喝酒。半夜黑咕隆咚的,喝了酒,還要圍著魚塘轉,稀里糊涂掉水里淹死了?!?/p>
“是嗎,真不幸。你確信沒有其它的因素吧?”
韓志珍搖了搖頭:“絕對沒有,那是年底,全村人都在外收債或者窩家里貓冬,誰有那么大仇恨跟一個跛子過不去。公安局的人來看過一眼,說沒有見任何第三人的痕跡,說血里酒精濃度太高,已經是醉酒狀態,應純粹屬于意外失足,安全生產意識不足等等。七鄉八里,這種意外的事常發生。到我這把年紀,不相信意外是常有的,那也真白活了:有人干農活累了,找一個樹下睡睡,沒想被雷劈著;有人走路走得好好,見高壓電線斷了垂下來,好奇心起,用鋤頭去敲,電死了;還有人到農倉里蓋帆布,不曉得里面熏了藥,被毒死了。還有干脆就是吃一口黏年糕,吞不下去,活活噎死的。每年都有小孩子下河游泳淹死了,一個喝醉了酒、顛三倒四的跛子,黑燈瞎火地繞著池塘轉,不掉下去才怪。這個意外不意外?!?/p>
我點點頭,也看得出,對于丈夫的不幸去世,韓志珍的確沒有其它方面的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