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到廚房廂房去找大兒子韓云峰,喊他幫我往田里挑糞肥,他就不在了。那一天,是6月14號。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兒子床頭釘著的一本日歷,一直撕在那里,房子被拆了之前,一直都沒動過。他的白紗蚊帳收得好好,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蘆席也擦得干干凈凈。當時,我完全沒想到,他已經出走了,以為他出院門去晨跑了。我就自個擔著糞肥,到自己的田里去澆。
上午,我在田里勞作時,村長韓志權在田埂上招手,呼喊我過去。早上,霧氣還有點重,看不清他為什么喊我。我就踩著臭烘烘的地,一步一步地到他跟前。走了半程,才看到有一個穿綠制服的公安同志陪著他。那公安抽著一只“紅塔山”香煙,村長也抽著。
我看他臉熟,他說他是天平鎮派出所的,以前來查看過我丈夫溺水身亡的事。我立刻有印象了,是一個姓吳的公安干部。我當即感謝他當年的辛苦。
那個公安丟了手頭的煙屁股,向我說明來意:“韓村長家也出了事。我們來例行公事,排查詢問一下。6月9號晚上到6月10號凌晨,你們全家人在做什么事,見到或者聽到什么異常嗎?”
我想了想,說:“我們全家都在屋子里窩著。我在家納鞋底,給老大老二做兩雙新布鞋。我家老大在輔導老二學習,不到半個月就要中考了。到了晚,就各自睡覺去了?!?/p>
“有人可以給你們一家人作證明嗎?”那個公安同志突然臉冷冷問。
“吳所長,你這話說的。我們在家就在家,那大晚上的,咱寡婦娘們一家,還往哪去嗎?”我倒被他問得冒火了,“你看我撒了謊嗎,說假話嗎?我在這個田埂上給你賭咒發誓怎么樣?!?/p>
那個吳所長撓了撓頭,被我嗆著了,不尷不尬地笑了笑,問韓村長:“韓主任,你們都是一個村的,你有什么要問的嗎?”
韓志權也感到吳所長的不尷不尬,忙幫著化解,說道:“嗯,沒有沒有,就是排除一下。其實,要說證人,我自己都算一個。那晚,我家老大老二都不在家。我每晚上打著手電例行外出散步,也是在按你們要求,每日治安巡查。八九點光景,我經過到志珍家口,想順道進去商量魚塘轉養螃蟹的事。到他家門口,我看到她和她家老大老二都在。又一想,這大晚上,她是個寡婦,到人門上打攪不好,也就沒進去?!?/p>
吳所長咧了咧嘴,從韓志權襯衣口袋里掏出半盒“紅塔山”,直接抽出一根叼在嘴上說:“韓主任,你意思,你可以為他們家作證。你這不是消遣我嘛。你不能直接跟你家老大說明,讓他撤了?”
韓志權摸出洋火,劃燃一根幫他點上,攔住吳所長還煙的手,說:“縣里的刑警,法醫都來過了,報告也給出來了,都說完全是意外。我還能說啥,我家老大韓云鵬他是放不下他弟弟,非要跟我鬧。我晚上做夢,都是小偉說躺在冰棺里冷。你走個程序,我們趕快把小偉葬了,再去所里銷案?!?/p>
我聽他們的對話聽出了名堂,立刻冒火了,丟下手中糞勺,抓住韓志權的襯衣角質問他:“韓志權,你也是一村之長。小偉事情,我還正要說些傷心話。你家倒好,憑什么血口噴人,懷疑到我們家頭上,太欺負人了。我馬上帶著大峰小強,就到你家門上去找小偉對質,讓他睜眼看,是誰害死了他!”
我本想撒個潑。沒想到韓志權倒先一把淚抹了出來,說:“韓志珍,我這幾天已經是傷心夠了。當著吳所的面,你就別跟我這也鬧了,小孩子不懂事,我們做長輩的也不懂嗎。我那小偉還在堂屋心里的冰柜內凍著呢。四五天過去了,得讓他走啊?!?/p>
一向在村里橫著走的村長韓志權,都像娘們似得哭了,我知道他是真傷心了。死了兒子不比死了父親和丈夫,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我的心也被他哭軟了,馬上松了手。我看到,吳所長領著韓志權慢慢走回到濃重的霧氣里,心里油然覺得我兩個兒子都好端端真是美氣,比村長韓志權要幸運不少。
我當時完全沒法想象,要是我的小峰子或者小強子沒了,我會多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