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一整天,我都沒留心我的大兒子韓云峰已經消失了。我心里全在同情韓志權家的喪事,竟然忘了一整天都沒見著他。
等吳所長走了之后,我終于聽到韓志權家那邊傳來了吹吹打打的聲音。想必是吳所長說服了要鬧事的韓云鵬,小偉的喪事終是辦起來了。我心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論起來,我是韓云偉的長輩,又是一個寡婦,也沒有上門去吊唁。
晚上,我在灶頭上燒火,發現稻草不夠了,喊小峰出去,從草垛里再叉幾把進廚屋,喊了幾聲才想起來,今天一整天都沒見韓云峰。
好容易煮好了粥,我喊趙云強到廚屋里吃晚飯,問他:“你哥哪去了?”
趙云強大口吐著熱乎乎的粥,埋頭說:“不知道,我沒見著他。我還要做兩張模擬卷子。”
我說你做完了,還不是要你大哥批改。我匆匆吃完晚飯,就到韓云峰的屋子里看了一圈,發現了情況不對勁。盡管云峰一向是一個愛整潔的孩子,但今天他的屋子收拾的實在太干凈了。本來,他的那張舊木桌上堆滿了書,如今干凈得就像剛洗完的臉。那舊木桌是他初一時,他爹趙新田教他木工活時,他自己用一些廢木材打的,桌子上斑斑點點很多的蟲孔。桌面上那盞煤油燈燈罩被擦得亮晶晶,連頂端的煤油灰都被抹干凈,燈芯也被剪過,炭黑的芯頭剪得平齊。
我匆忙查看他的抽屜。那抽屜上的小銅鎖居然沒有鎖。打開抽屜,里面的一綠塑料封皮的日記本不見了。那筆記本通常夾著他辛苦攢下的三五十塊錢。他初高中幾個女同學寫給他的那些信倒是還在。本來,他就是為了這些信才給這桌子上了鎖。如今,這個鎖都沒捏上,意味著他人走了,而且走得十分匆忙。
我一時間還沒覺得事情有多嚴重。那時,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一輩子也見過各種大風大浪,凡事都不會往最壞的角度想。我只是回頭去找在東廂房寫試卷的趙云強。
趙云強也是在一張跟他哥韓云峰類似的桌上寫卷子。那桌子,也是兩年前他哥哥親手為他打的,用的是給他爹打棺木剩下的木料。那水曲柳木料的味道一直沒消散。他坐在家里唯一一盞臺燈下面,細瘦的影子像一個釘子。
我湊上前看了一眼,他兩張卷子,白白凈凈像剛洗好臉,一個字沒有動。
我就有點火了:“干嘛呢,還有幾天就考試了。不認真學習,大半天在這邊賣呆!”
趙云強一震,吞吞吐吐說:“寫不下去了,外面太吵了。”
外面的確吵,韓志權找個戲班子在為小偉招魂,唱的是《珍珠塔》,小方卿沙著嗓子數落姑母娘的不是。這一聲聲的控訴,仿佛是在戳著我額頭罵。我心里沒來由地一緊。就這一瞬間,屋子里黑了下來。是停電了。戲臺的聲音也頓時安靜了下來。
我黑暗之中摸索火柴點洋油燈,問趙云強:“二百塊,你知道你哥去哪里了嗎?”
“我不知道,一早就沒看見他。”趙云強很不耐煩地說,那口氣真很像他爹。
“嗯,你哥有事出去找同學了。”我跟他說,“他可能要過好幾天才回來。”
“要是哥不在,那誰給我到縣城里去給我中考送考呢?”趙云強很細聲地問。
“我去,就應該是當媽的去。”我總算摸到火柴,點亮了洋油燈。
這時候,韓志權家那邊傳來了柴油機突突的聲音。為了預備停電,他們家一直備著一臺柴油發電機。我看趙云強的臉色不好,想著跟他多說幾句打氣的話。沒想,他伸手拿下洋油燈的玻璃罩子,一口吹熄了,說:“媽,我不大舒服。還有幾天就中考了,再怎么學也趕不上了,這幾天,我就多睡睡吧。”他手也不怕燙。
“行,指不定你哥過一兩天就回來了。他回來了還能幫你再回頭看看。”
“好吧,我自己考試不能全指望我哥,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趙云強像一只小貓崽一樣竄到了床上,紗布蚊帳也不放下,像生悶氣一樣背對著我。
韓志權家發電的柴油機突突地響,驚著了院子里的雞。有只母雞發出咯咯的聲音,好像是在慌亂中召喚她的雞仔。母雞是有福的,想開口叫它的娃就叫。我胸口卻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韓云峰究竟去了哪,也不知道趙云強是不是真的知道他哥哥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