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二天天沒亮,小偉終是在吹吹打打之中被送去了縣“十里半”殯儀館。我一宿都沒怎么睡,時不時到院子里看看大兒子韓云峰有沒有回來,臨到天亮也不見他身影。
早上,我看到二兒子趙云強沒精打采地到院子的井里吊水刷牙洗臉。他往廚屋的窗戶里探看,主動來問我:“媽,哥回來了沒?”
我打著哈欠,鄭重地對他說:“你哥一早回來過一次,讓我跟你說認真準備,好好考試,一定能考一個好學校。他能幫你也就到這了。他說他自己去縣里在聯系高考補習班,不能再拖了,來不及跟你說個再見,他今年一定要考上大學。”
趙云強就垂下頭,不再看那空蕩蕩的廚廂房,縮頭夾頸地回自己屋去了。
我信口對二兒子胡謅了這些話,竟然把我自己也說信了。等趙云強回屋,就再查看韓云峰的臥室。除了桌子,這屋里還有兩口堆摞著的大樟木箱子。是趙新田過來入贅時帶著的。
韓云峰平時的衣服放在這里。我翻了翻,發現他的兩件夏衣和內衣都不在了。我又看了看他自己用舊門框打的木書架。書架上高中課本之類的都在,當年學校發的習題冊和試卷也在,但書架上掛著的那個帆布木工包不在了。那木工包也是他們的爹趙新田生前留下來的,本來存著很多木工工具,都被韓云峰拿了出來,整齊地碼到一個裝化肥的塑料口袋里了。
這一樁樁的情況,明明白白告訴我,我家的大兒子韓云峰已經離家出走了。我費力巴拉在他的被褥、枕頭和涼席下面找,在他的書桌里找,找不到他留給我的一張紙半句話。我抬頭,看頭頂上懸著的15瓦燈泡,抱著最后希望,搬了凳子察看燈泡的搪瓷燈罩,也不可能找到什么東西。
我腦子“嗡”一聲炸開了。第一個就想到,韓云峰是不是跟韓云偉的死有關,他是畏罪潛逃了?這個想法嚇了我一跳。我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唯恐這句話在我心里藏不住冒出來。
我仔細想了想了前一晚韓云峰說的那些話,越想越覺得這個念頭太可怕了,韓云峰今年十八歲了,他一直是個好孩子,平時一貫是膽小怕事,應該知道做人的是與非。他弟弟趙云強就要中考了,不管怎么說,現在不是想這事得時候,我得先挺過這幾天。
韓云偉的喪事終是辦完了。
在送趙云強到縣里中考前的幾天里,我盡量躲在家里,避免遇到韓志權家的人。
云峰不在家,我感覺田里的什么事都重了很多,就到鄰居徐忍冬家借牛用。徐忍冬是外莊來的媳婦,二十出頭三十不到,曾是一個漂漂亮亮的高中生,幾年前,因為換親嫁到我們韓莊來。她的男人又矮又瘦又丑,只會拿著幾畝地守窮,要不是換親,根本娶不上老婆。她是標準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比較同情她,整個村莊的老少爺們都同情她。她一直把我當老大姐看。她比一般農婦有文化,我也樂得跟她親和。那時候種地的,有拖拉機的人家少,養牛的人家多,她就家養了一頭壯牛。我有兩個兒子要養,沒精力再伺候一頭牛,要用牛就搭點草料錢找她家借。
借牛時,徐忍冬問我:“韓大姐,這幾天怎么沒見著你家老大云峰的?”
她說話又輕又細,像個文化人,但是這一聲問話就像打雷的霹靂。我情急當中慌忙跟她解釋說:“趕年到縣城里去報高考復讀班了。你讀過高中的,應該曉得,縣里教師進修學校有那種住堂的復讀班,進去就不讓出門。過兩天,等我家二百塊去縣里中考,我去看他。”
徐忍冬信了我的話,就不再追問。從徐忍冬這邊開始,我給了全村一個解釋,我大兒子韓云峰去縣城里復讀了。
這幾天,趙云強好像也躲著我,整天房門緊閉。我就隔著房門跟他說:“二百塊,好好休息,你哥托人傳話說,等你中考完了,在考場外遇你。”
“別再叫我‘二百塊’了,難聽死了,請叫我趙云強。”
這是他這幾天反復跟我強調的話,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厭惡起自己的小名來。趙新田給我留的這兩個活寶,把我一輩子給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