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說的是氣話，心里也沒覺得這話會應驗，換成現在，我絕不會再亂說氣話了。人生一萬天，說話千萬句，昨天的話，今天就能應驗，今天的話，指不定后天就應驗上，還是多說好話，少說壞話。現在，我想起來，人之間啊有矛盾不是壞事，最壞的是就是互相猜疑。就這么猜疑來，猜疑去，我大兒子一輩子就變了。這都是命，注定了就改不了了。

大兒子二兒子都離開了，我一人在家，種田，養豬，養雞，日子過得清苦，但花銷小，也算能好好生活。其余的時間，我只能日日夜夜盼著老大韓云峰能露臉。做各式各樣的夢，都是他跟我講為什么要出走；有時候風吹開院門，我都覺得像是他回來了。

我等到十月底，還是不見韓云峰的蹤影。這時，又要準備農忙收稻子。到時候可以自己收，也可以花錢請人用外國產的小收割機收，前面往內吞，后面脫落好好收口打包，真是神奇，價格也公道。我本來都磨好了鐮刀，又想起來往年都是韓云峰幫著我干活，今年就是累斷我的老腰也不可能把這五畝地的稻子給收了，索性花錢請人機割。

農閑的時候，我就一遍又一遍收拾韓云峰那間小偏屋，想在里面找出點有用的東西。他屋子本來就很干凈，什么東西都井井有條，至少說他走的時候不匆忙。我清點了用具，發現他的毛巾、牙膏和牙刷都帶走了，就像是去上學住堂一樣，唯獨筆墨紙張和文具都沒帶。他是連一封信都不想往家里寫嗎？我家老大平時愛讀書，平時有點零錢喜歡買點舊書回來看看，都是大部頭，密密麻麻的字。可他攢下的書卻一本沒有帶走。我思前想后，覺得怕是他要么嫌書太重，要么是想暫時留給弟弟看看。

我還記得他沒新書看的時候，就特別愛蹲在堂屋的門檻上，借著天光看地圖，翻來覆去看，一點不覺得乏味。那本快被他翻破掉的中國分省地圖冊，他也沒有帶走，放在抽屜里壓著那些女孩子寫給他的信上。我翻了翻那本地圖冊，里面被他圈圈畫畫留下很多不同顏色的筆跡，還有的地方上寫著很小的字。我這才發現很多字，我認不全；我又打開女孩子給他寫的信，發現很多字也認不得。韓云峰還留下他的兩個筆記本，上面全是他的字跡，我也認不出。我非常難過，真的很難過，好似我生的這么一個大小子，除了叫我一聲媽，我對他知道的很少很少。那么多的字，就像是他本人，我不去認識他，他怎么會認識我。

我就想起在縣城帶回來的那張尋人啟事，沒人給我念，我又搞不清上面寫著什么了。從那一刻起，我決定多認一些字。我不完全是個睜眼瞎，我上過小學，不是文盲，現在還認識不少字，也能寫出來。好在，大兒云峰留下的新華字典也在，我就靠著那本字典吧。

每天，我翻著字典，努力開始一個字一個字認。我先把我認識的字都抄下來，對照意思，慢慢理解。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這雙眼睛已經開始老花了，近看字很吃力。我想起我爹遺物里有個一個放大鏡，就找了出來照著字典看。

我把認識的字抄滿一張紙，驚奇地發現，他們就像是失散已久的老朋友，排著隊來找我傾訴，人口手，大小少，一二三四，上下左右，豬狗牛羊。光這些以前認識的字不算，我還要學那些以前不認識的字，那就從我全家人的名字開始，我娘孔韓氏，我爹韓立本，我丈夫趙新田，我自己韓志珍，我大兒趕年韓云峰，我二兒二百塊趙云強，我都開始在紙上認得了，之后是村里里里外外熟悉的人和物。

認字這件事也跟種莊稼一樣，先灑種子，然后就是慢慢生根、發芽，一片連著一片，套種起來，收上來的永遠比你種下去的多得多。我心不貪，每天寫滿一頁紙的字，多認識一頁，就對照看看韓云峰留下的那些字能看懂多少。

一天又一天，到了十一月底，顆粒歸倉，我還是沒能等到韓云峰回來。轉眼，多事的1994年就要過去了。我早檢查過韓云峰的衣箱子，里面的舊毛衣和一件他爹留下的軍棉衣并沒有被帶走。這是件好事，興許天冷了，他身寒了，聽聽家里的風聲不緊，也就該回來了。冬天北風起，說不定就能把我的兒子給吹回來了。我是滿懷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