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我感覺，愿意回到這窮鄉僻壤重溫二十年青春路的知青們，應該在上海都算干得不錯的。他們聽了我家情況之后，紛紛掏出錢來給我。推來推去，他們還是把幾百塊錢塞給了我。這些知青啊，就像當年，你可以說他們干活時懶，偷奸耍滑，不肯聽話，但是跟韓莊人比起來，明顯他們有教養，待人都好，和善，輕聲細語。

中午吃飯，我本來準備就在廚間扒一口米飯應付過去。他們硬拉著我上桌一塊吃。盛情難卻，我也只好擦洗干凈，跟他們一塊憶苦思甜飯。吃著飯，盧毓嘉就繼續追問我兩個兒子的情況，我就如實告訴她，老二在縣城念師范，老大離家出走三年了。

說到“離家出走”四個字，在剝著螃蟹吃的人紛紛追問原因。我也不好跟他們說太多，更含含糊糊地說，因為年紀小、負氣出走，已經三年了。我知道說出這事，他們一定會追問具體原因。果然，盧毓嘉就一直問下去，我只好半編半掩跟他們囫圇說了一個故事，也沒提及小偉之死或者韓志權家什么情況。

盧毓嘉都抹淚了，說：“哎呀，韓大姐，聽來聽去，同樣是女人，我曉得儂不易啊。我們這一桌，都做過天平鎮的農民的，跟老鄉感情深，聽不得這樣事。”她掏了一張名片給我說：“你要是到上海找兒子的話，就跟我或者是我家先生聯系，他包打聽。要是找到了，就讓你兒子到我先生那做事，他生意上忙得厲害，缺幫手?！?/p>

其他的人也附和盧毓嘉，七嘴八舌地說，好像說商量怎么幫我。他們一說熱鬧了，全都是上海話，我也聽不明白。最后，他們指向一個座中的那位丟了胳膊的戰斗英雄，說：“這位黃孝明，轉業就分在市公安局信息處。他可是專業包打聽?！?/p>

那個叫黃孝明的警官微胖，穿得也不是警服，而是尋常的灰卡其布勞動服，只是頭發梳得很整齊，還搽了油，亮锃锃。若非這群老知青們介紹，我還真不知道他是個公安。后來我才聽說，他在天平鎮做了半年知青，家里就安排他回城參了軍，還念了軍校，做通信兵。南方開戰之后，一直轉業不成，直到在老山立了功、負了傷，才轉業回到上海。

黃孝明警官雖然一言不發，也聽了我說的事了。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本，拔出一支圓珠筆，記下了韓云峰的詳細情況，跟我說：“您的事，我記下了，留個心吧。如果他去上海，有流動人口登記情況的話，我反饋給你?！?/p>

我簡直是千恩萬謝，實在沒想到接待這些老知青還能遇到這樣一個機緣，得貴人幫忙。包括黃孝明在內，所有人都說“應該的，應該的”。其實，我對他們的幫忙是一點不抱希望。

吃完午飯，鎮上一輛中巴就已停在村口，接這些老知青返程。韓志權特意再留客人一步，請他們到魚塘里去扳罾玩。一個大漁網，把半邊塘面覆蓋住，用架子掛著半懸在塘內。大家一起用力搖動轱轆，把網收起，就有很多條魚被兜了上來。這些老知青已經是二十年沒干這樣的農活了，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他們當中很多人對韓志權有印象，說他當年特別喜歡往上海知青堆里扎，聽知青們談天說地，很多人認為他是大隊部派出的“小特務”。

韓志權就說笑說：“我就是喜歡文明人，跟城里人學習?？茨銈兙拖袷怯H人?；亓顺?，千萬不要嫌我們鄉下親戚窮啊，上海人、韓莊人，咱可都是一起長大的！”

他這人可真會說話。老知青們紛紛說客氣話，都說一定要幫忙，把韓莊的水產、土特產賣到上海去，盡最大努力幫韓莊脫貧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