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那幾天,村里大喇叭翻來覆去播放一首歌《小芳》,聽得人耳朵都生繭。
鎮上安排七個老上海知青們到我家里來坐坐,目的是希望這些發達了的知青能幫幫咱這窮鄉僻壤發展建設。韓志權給了我一些錢作為補貼,我燒水煮茶、并做一頓午飯給他們,給他們重溫青春時光。
說起來,他們都曾經在韓莊勞作過。初見,我是叫不出名字的,覺得他們當年都叫“小上海”,慢慢聽他們各自介紹,就都有了印象。到了我家里,搬出三兩條板凳給他們坐。他們都贊嘆說:“當年每個莊子,一眼望去都是高高低低的草房,現在都是這可寬大的磚瓦房了,農民真是致富了。我們上海要有這大房子,要花老多的錢。”
我就實話跟他們說:“這磚瓦房啊,你們返城沒幾年,八十年代,我爹手里就建了。馬上都要2000年,遍地都是樓房了,不稀罕。你們上海,大城市,遍地高樓大廈,那才叫稀罕。”
當年的老知青們都笑了,高聲說著上海話交流。我能聽懂一些,不是全聽得懂。當年他們插隊時候,互相之間交談絕對是改不掉的上海話,絕不跟我們土著通言語。
他們人手一個“知青紀念”的軍綠搪瓷杯喝水,我用暖水壺給他們添茶水。當中有個細瘦的女子用普通話對我說:“韓大姐,我對你印象可深了,當年我們民兵排軍訓,你可是大明星啊。”
我都有點意外,問她怎么個深刻印象。她用我們這的方言,說:“就說文的方面,你是莊上活學活用***思想積極分子代表;說武的方面,你軍事素質過硬,打靶高分,投手榴彈高分,長途拉練,面不改色心不跳。要說誰真正受到貧下中農再教育了,那肯定是我,我就是覺得,你這個農村姑娘比我們城里的資產階級小姐太太們強一百倍。”
這個女子穿得可精致,燙著一個波浪頭,身上香噴噴的,帶著玉鐲子,看起來像是三十歲上下的人,完全沒有插過隊痕跡。她一再提醒,我才想起來,她叫“盧毓嘉”,名字寫起來特別煩,點名又不認識,當時就得另外標著“盧玉加”。當年的小盧,是一個有瘦又不起眼的黃毛姑娘,臉也很黃,除了干凈整潔,也看不出城市里富足的樣子。現在,倒真像是一個當年他們口口聲討的“資產階級太太小姐”。
盧毓嘉說她回城后就嫁人了,先生現在做外貿生意,就是跟外國人做生意。旁邊就有人說“老賺錢了說,小盧現在是大富婆唉。”
不用說,看得出來盧毓嘉像是一個闊太太。她說,自己這輩子就是在天平鎮插隊三年吃過苦,累得每天都想死,做惡夢都說自己困莊子里走不脫了。有人就拿話刺她,說當時給她分配得活是全部知青里最輕的,所以叫她“小豆芽”。
我就跟她嘆息:“你也就是做了三年的農民,我可是一輩子都交代在這田地里。這人跟人,命就是這么不一樣。”
到了中午,我到廚房生火,抱了很多的干棉花秸塞到爐膛子里燒。我要給他們做一頓七菜一湯,就是我們天平鎮的“八大碗”,按照辦紅白事的標準備菜。所費的錢,也是韓志權預先支給我的。我給他們燒了一份紅燒肉、燒肉圓肉皮、燒三鮮、紅燒水牛肉、炒豆芽、燒雞、燒大蝦,還有一份憶苦思甜的青菜豆腐湯。這是鎮上規定的標準。韓志權還格外出血,讓我給他們每人蒸一只螃蟹。
我在灶臺上忙,老知青們搶著幫我燒火。菜很快忙好了,一個個端上桌。趁著燒菜的功夫,有人到廚房內屋張了張,就自然問到了我的家事。為什么一個人在家,家里幾個孩子之類的。他們看到我家墻上我爹和趙新田的黑白照,大致都能猜出來什么個情況了。我也不忌諱,把家里情況,跟他們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說。大家聽了都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