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入冬了，轉眼快過年了，我好幾次看到，鄰居徐忍冬的兒子韓小虎穿著那雙有點破舊的棉鞋在門前玩耍。一幫小猴子里，只有他的鞋已經豁開口子了。這孩子也真是可憐，有個親媽卻跟沒媽的人一樣。天越來越冷，我十分擔心他腳凍傷了。

一大早，我從家里翻出一雙二兒子趙云強的舊棉鞋，想給韓立財給送去。到他家門口，卻聽到了徐忍冬悶生生地嚷：“我不去，我不去，憑什么！”她怎么回來了？

韓立財則央求徐忍冬：“咱也沒離婚，上上下下都不放過咱家的。”

旁邊，居然又傳出了韓志權的聲音：“徐忍冬，我是認真告誡你。你們的娃都這么大了，不能再拖下去了。鎮上壓下來了，這次把你從縣里帶回來，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徐忍冬冷笑了幾聲，沒有再說什么了。

我吃了一驚，也不知道徐忍冬什么時候偷偷回家來了，就湊著門縫往內看。我原以為他們家只有三個大人，令我大吃一驚的是，院子里居然站滿了人，有很多生面孔，像是鎮上的干部，也有一位穿白大褂的胖女人，該是鎮衛生院的。我連忙把棉鞋掛在門把上，匆匆回自己家去了。天剛放亮，晚醒來的公雞在村里遠遠近近叫著。我準備到廚間生火煮早飯。想想，還是放心不下徐忍冬，就悄默默地到大門口，透過門縫探望。

過了幾分鐘的功夫，那一伙人從徐忍冬家里走出來了。外圍兩個高而壯的男人穿著軍大衣，帶著口罩，一個穿白大褂的胖女人跟著。徐忍冬站在他們的中間，穿著一件水藍的羽絨服，低著頭。村長韓立財和村婦女主任唐文芳，一左一右陪著韓立財在后面走。一共七個人。

他們走遠一點，我悄摸摸出門，背了一個鋤頭，跟著看。有條小土狗撞見這伙人，一開始扯嗓子叫了兩聲。等這伙人靠近了，那條狗仿佛被打了一記悶棍般，耷拉著腦袋，沿著墻腳溜走了。我遠遠跟著看，看著一伙人登上了停在村口的一輛農用三輪車。柴油機發出突突的吼叫，一伙人挨個蹦進后廂里。他們還是把徐忍冬圍在最中央。冬天氣寒，她取出了一條紅頭巾裹在了頭頂上。灰蒙蒙的一早上，就屬她的臉最顯眼，紅里透白。

那三輪車突突地開走了，我跟著跑幾步看看，感覺看到了徐忍冬的臉，也看到了她的眼睛。她似乎看到了我，還沖我微微一笑。車上其他的人都低著頭，好似一團霧一樣。我覺得我是清清楚楚看到徐忍冬沖我笑了，心里“咯噔”一下子，連忙左右瞅瞅，這才見著一個小尾巴跟在我身后。是徐忍冬的兒子韓小龍。

我問他：“小龍，你媽啥時候回來的？”

他看了我一眼說：“昨天晚上，被那些人帶回來的?！?/p>

我又問他：“他們一晚上都呆在你家？”

韓小龍點了點頭。我再問他：“你知道他們帶你媽干嘛去了？”

韓小龍搖搖頭。

我瞧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又換成新棉襖和棉鞋了。到底是親媽回來了，疼兒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他：“你吃飯了嗎，你爸媽都不在家了，就讓你一人在家？”

韓小龍說：“我爸囑咐我去舅舅家呆兩三天。他會去接我。”

我搖了搖頭說：“算了吧，你也別去舅舅家了。跟嬢嬢回家吃飯吧，等你爸媽一起回來。現在，都不讓生兩個小孩，不光是你們一家的事情。”

韓小龍點了點頭，抹了一把鼻涕。我拉起他手，把他帶回家了。我想，徐忍冬應該不是沖著我笑，而是沖著她兒子笑的。我就給韓小龍吃了早飯和午飯，等著他們這個亂糟糟的家庭能夠再圓起來。

當天下午，韓立財就回來了。他還是一個人回韓莊的。我感到非常奇怪問他為啥沒把老婆一塊帶回來。韓立財眼圈有點紅，說：“她回不來了?！?/p>

我問為啥。韓立財告訴我，到了鎮衛生院，徐忍冬也沒嚷也沒鬧，跟韓立財說不舒服，要上個衛生間。

“她去了就沒再回來，問見過眼的人跟我說，她已經走衛生院后門，悄咪咪地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