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我的鄰居徐忍冬這一次走了，她就再也沒回過韓莊了，直至韓立財得重病死了，她也沒回來。想想，那早在三輪車上她沖著我笑，怕是我們這一生見過的最后一面了吧。她想要走，一個小小的環套不住她，更別說韓莊這樣刻薄的地方了。她走了之后過得怎樣，我是一點不知道。她應該會找一個男人吧，這樣標致有想法的女人，走出去，總會有人喜歡，就算孩子不能再生，領不成結婚證，找個配得上她的依靠，應該是沒問題的。

可憐的是她留下的種韓小龍。我這一輩子，不停地在找大兒子韓云峰，韓小龍這輩子到處在找他媽徐忍冬。這，就是我們一老一小的掛牽。那天，我在家里燒飯給那孩子吃，恍惚就像是當年養育大兒子韓云峰一樣。

人在這人潮人海中過一世，生落地一把灰，死一去還是一把灰，全憑心怦怦跳，一口氣進進出，心氣中掛牽的，無非是一個回音。我喊出去一聲，有人能答應一聲。我和韓小龍都丟了這一聲答應，所以同命相憐。

自從徹底丟了老婆之后，再回韓莊來的韓立財，魂好像被抽走。他那矮小的身材更加佝僂了，越來越像是一個縮起來的刺猬。這一次，老婆是注定不回來了，為了照顧孩子，他便不能出遠門打工，只能每天趕著老牛下地。在地里，他會無緣無故地猛抽老牛。從來不喝酒、也不抽煙的人，不知不覺沾上煙癮和酒癮。我老是遇到他拎著酒瓶坐在門口臺階上，一支又一支地抽煙。那都是從村口小賣部買來的劣酒和劣煙。

我就跟韓立財說：“立財啊，時代不一樣了，女人離開農村，到哪都有活路，強扭的瓜甜不了。忍冬畢竟給你留了一個娃在身邊。已經有了個后，日子要好好過，不能這樣子頹廢。那牛，也不要抽了，我聽它哞哞叫喚，聽不下去。你要是實在不想養了，就賣給我吧。”

雖然韓立財輩分上比我高，但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個不諳世道的小老弟。我這么勸他，他也聽進去說，只是說牛是他爹留下來的，暫時還不能賣。后來，他的確不打牛了，但是還喝酒，酒喝多了，又開始打兒子了，經常聽到隔壁院子里韓小龍鬼哭狼嚎地叫。問他原因，說小龍總偷錢，想離家出走去找媽媽。這對父子，真是可憐得讓人想說也說不起來。

自從見證過徐忍冬被帶走，我對韓志權是徹底仇視了。幾次打照面也不稀罕搭理他。后來我才聽人說，為了自己的計生先進村的名額，他真是煞費苦心，請人跟著韓立財到了縣里的服裝廠找著了徐忍冬，連哄帶騙，當晚就帶回到村里。

過了1998年的新年，經過鎮里提名、村里選舉，韓志權繼續當他的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但婦女主任唐文芳被罷免了。韓志權的螃蟹養殖也賣得很好，賺了不少錢。徐忍冬這個心頭大患終于是解決了。

韓志鵬也像是被劁了的公豬，不聲不響沒脾氣了，開著小貨車，一心賺錢。他老婆秦香草每次從城里回家，都是開著一輛紅色的小車。那車比村里首富韓天余開的車小一圈，居然能從村頭那窄窄的道直接開進韓志權家的院子里。村里人說那車叫夏利，二手的。自不要了臉皮、斗敗了徐忍冬之后，秦香草變得趾高氣揚的，找到做韓家掌門媳婦的感覺了。她常常公開羞辱她丈夫，田地里經常飛蕩著她數落他不規矩的聲音。于是人人都知道了韓云鵬喜歡出去尋花問柳，洗澡逛浴城成夜不歸家，跟人賭錢欠了債，得靠老婆掏錢幫著還之類的等等。

韓云鵬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是個胖憨憨，并不是好勇斗狠的。人雖然憨厚，但熱情，樂于助人，沒少跟他爹背后幫村里老幼孤寡出力，還被鎮上評過“學習賴寧好少年”，如今被自己老婆臭成了這樣子。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整個韓莊的人都開始變壞了，而且越來越壞。可能就是從大家開始比較誰家有錢，誰家更有錢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