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1998年一整年的雨水都特別大。農家人，怕旱，更怕水。我們鄉土里河湖多，遇旱，看人勤懶，只要費些氣力，勤挑水、勤澆水，能抗過去。水一大，河溝湖塘來不及排，全泡在水里，那么一切都要看天意了。

那一年的天意，就是想讓我們絕收。自從打了春以后，積雨云一直在頭頂上蓋著，連綿的雨下個不停。饒是縣里有遠見，1991年發過大洪水，之后又是兩三年的小雨水，年年抗洪，抗洪出了經驗，不斷修水利，從春天到夏天，不停地排水，也能保住田畝無恙。

過了新年后，我自己跟不停地抗天災，也被催著交了幾次抗洪集資，交了又交，交了又交。那一年，村民們跟韓志權的關系很不好，嚴重對立。他們幾次到他家門圍鬧。在外做生意的韓志富回來，作為代表進他家堂屋跟他拍桌子，縣里、鎮上、村里三級要繳的費款太多了，一茬又一次沒完沒了?？磥聿恢刮倚睦镞@么想，大家都感覺，逼走了徐忍冬之后，韓志權在韓莊太霸道了。

事情鬧得太多，韓志權不得不請那個派出所吳所長和桑副所長兩人來調解。那天，還是下著傾盆大雨，吳所長大概是要退休了，并不想講太多。桑所長有話講，他說：“鄉親們，今年雨大，不止是我們天平鎮韓莊一家的事，從東北松花江嫩江，到長江，到南方珠江，全國上下防洪扛汛的壓力都巨大，到處是大水啊鄉親們。請問你們每戶要交多少抗洪集資？我桑某個人，已經扣下一個月工資，并且自愿捐獻了一個月的工資?！?/p>

村民就嚷：“你是吃公家飯，鐵飯碗的。我們都靠在地里刨飯吃。”

桑所長繼續說：“鄉親們，這是一場大仗。咱天平鎮幫著九龍湖，不是我嚇唬你們，如果上游的灌溉總渠排水不及時，縣里肯定要向九龍湖蓄排水，如果水道不暢，咱整個鎮子就是分洪區。什么叫分洪區你們懂？就是整個天平鎮，都得被淹了，統統都要淹了。所以，我們需要錢，一是拓寬排洪水道，走水；二是加固九龍湖堤，擋水。我們要自救。你們抬頭看天，那么多的水都在天上儲著呢，隨時倒下來，就是家毀田滅。只有人定，才能勝天！”

他這番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不聲不響。1991年以及以前多少年的洪水，大家都還記得。老鼠往屋梁上擠著往下掉、魚和蛇在堂屋里跳的情景，也不是一次兩次。知道桑所長不是在嚇唬大家，所有人一下子就沒話了，自覺去會計那排隊交錢。那天，在天平鎮上考察建廠的小老板韓天余還特意趕回來捐錢。他已經返鄉搞銷售了，還是繼續在賺大錢，所以一個人就捐了兩千塊給村里防洪。

說服了村民之后，桑所長還特意找到我一趟，問我說：“怎么認識SH市公安局領導的？”

我想了想，說：“我哪認識什么上海公安局的領導。嗯，可能是一位曾經在韓莊插隊、后來回來探親的知青?！?/p>

“一位叫黃孝明的處長從上海給我發來一份傳真，給我傳了你大兒子韓云峰在上海的情況。”桑所長說。

我不知道啥叫“傳真”，可一聽“韓云峰”三個字，我立刻渾身汗毛豎立，問他我兒子在上海嗎？桑所長搖搖頭說說：“黃處長查到了他登記的暫住證情況，還特地通過縣局找到我們所，傳了過來，讓我轉給你?！彼昧藗€信封，偷偷塞給我，同時看了一眼遠遠向他走來道謝的韓志權，小聲對我說：“還是有很多人反映，村長家是村霸。你兒子這件事，我一直都在關注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