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第二天，韓志權真的讓他兒媳婦秦香草上門來請我家二兒子趙云強去吃飯。我也一起被請了去。

一桌飯，趙云強在上桌，韓云鵬也在，連韓天柱也在。很意外的是，韓天余也在。我瞧瞧到廚房間韓志權老婆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去年大洪水，志權家搞的養殖虧得厲害。一籌莫展之下，韓志權找韓莊首富韓天余借了十萬塊，打算今年再搏一把。

我可真佩服韓志權這韌勁，也驚嘆韓天余這些小子可真厲害，十萬塊錢借出去連一個條都不用打。我更好奇幾年前韓天余不過拿著一千塊一月的高工資，怎么能有這么多的錢。韓志權老婆跟我說韓天余自己在外面投機倒把，掙了不少錢，但最主要的，是攀上了保寧鎮上一個有錢的丈人，準備回鄉跟他岳父一起創業，辦一個廠子大干一場。縣里叫做“鳳還巢”工程，給他在天平鎮上批下來上百畝的地，讓他放手去干。我和韓志權老婆只有感嘆這世道真是沒法說，礙著經濟發展的人，死了就連一塊饅頭包的地都嫌大，有能耐搞經濟的人，拿個幾百畝地都不嫌多。

男人湊一起就要喝酒，喝的是志權家藏著的陳年老酒。趙云強被安排在頭席，不肯喝酒，只要喝可樂，韓天柱也不能喝，跟趙云強搶可樂喝。只有韓志權、韓云鵬和韓天余三人喝酒。自從徐忍冬走了之后，韓云鵬性格變蔫了，不多話，陪著悶喝酒。

我讓趙云強不要推辭長輩，也倒一杯白酒陪陪。他勉強喝了兩盅就臉通紅，人開始搖搖晃晃，話也講不利索了。我幫著志權家老婆弄好了飯菜，三個女眷一起，到他們堂屋的圓桌邊吃起飯了。

喝到高興的時候，韓志權紅著臉像蝦一樣，站起來拍著韓天余的肩，說：“咱老韓家，自韓非子傳下門來，族譜上有韓信，韓愈，韓湘子，韓世忠。到咱這幾輩，叫‘立志云天’。立和志，這兩代人要么過去了，要么不成了，也該云天兩輩勇立潮頭了。”

韓天余也喝多了，但他真是好酒量，臉皮沒啥變化，說：“權大爺，珍大奶，你們都是高我兩輩的，一個族譜里跑不了。天下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你們兩家之間的誤會，我也是曉得的。志珍還跟我去省城尋過云峰，我以前老板還出過大力，在報上登廣告不是。要我說，志權家的云偉已經走了這么久了，連云強都出來工作了。三年就過一世，你們兩家人，還在揪著這前世的恩怨，就沒意思了。領導上在說，一切向前看是不是。”

韓志權帶著醉意瞥了韓天余一眼，遞了支煙給他，說：“我從來沒揪著不放。我也想云峰這孩子。純粹就是想他，就想見他一面。在韓莊，我比任何人都想請他回來，人人都跑到桑所長那里告我是村霸，其中有一條，就是嚇走了他。我親自去過上海一趟，請他回來，沒想到這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我在埋頭扒飯，聽出了他的話外話，冷笑一聲，不去看他的眼。

韓天余也喝多了，根本沒聽懂韓志權話中意思，喝了一杯酒，點了一支煙，又扭頭來勸我：“志珍哪，還容我說你一句，你要得著云峰的消息，該自己去勸他回來，男子漢大丈夫，別老躲著啊。咱天平鎮也要搞鄉鎮企業，也要搞大開發，缺人手啊，云峰那么聰明，那么能干，要是在外面做成了大生意，早回來了。你讓他回來，跟我干，我讓他從銷售經理干起，有錢，兄弟們一塊賺嘛。”

我冷冷地哼一聲，不回應他。他有錢，嘴大，輩分叫亂了也沒人說，說什么都是理。

見喝多了的趙云強趴在桌子上，嘴里念叨著“談麗麗”，就跟韓志權說：“志權，我家二百塊今個是真高興了。自打他出生起，你就罰他，才有了二百塊的小名。直到今天，你才真的當了回長輩，承蒙你讓他坐了一回頭席。他從來不喝酒的一個人，今天才二兩就倒了，可能也是因為夏收累了。我還是帶他回去吧，免得在你家失態。”

韓志權也不挽留，讓二傻子韓天柱丟下手里啃著的蹄膀，跟我一起把醉醺醺的趙云強送回家。趙云強豎著手指，反復強調：“權叔，權叔，我可沒醉，我明天還要去上課。我跟你講，我教得學生可好了，個頂個的聰明。”

韓志權臉很紅，但步子很穩，親自把我們仨送到大門口。夜很深，莊子里的狗遠遠近近叫，韓志權給一個長柄手電交到韓天柱手里，又拍了拍趙云強的頭，說：“娃啊，好好教書，我們這幾代人都是這么窮過來。你要干好了，往后二十年，咱這窮鄉僻壤才能出人才，才能脫貧致富。”

那一刻，韓志權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對他小兒子韓云偉在說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