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夏收結束,到了九月,趙云強也在趙莊小學正式上課了。他基本長住趙小,住宿舍,吃食堂。整個韓莊的小學生都知道我家老二去當老師了,見到我都客客氣氣。這心情真美氣。一開學,去趙莊的趙云強就不斷一些學生家長請到家里吃飯,本來返鄉支教,加上跟談麗麗的事沒成,他臉上是灰暗的。被老家鄉親請吃飯多了,他氣色也好了不少,居然慢慢胖了起來,到底是趙莊水土養他們趙家人。我總算是放心了,趙云強終還是扎下根來了。
過了中秋,我越來越盼望趙云強能給我帶回來朱紅兵老師的消息。但韓云峰一直沒有給朱老師寄送新的明信片,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離開深圳。我特意到鎮上打聽,有誰家孩子在深圳打工,能不能用曹永芬父親曹旭文類似的方法打聽到韓云峰的消息。我其實心里很想去一趟深圳,一打聽路費得要好幾百,就迅速斷了這個念頭。
自趙云強回來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得準備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得攢錢為趙云強在縣城買一套房子。他現在還小,不著急。可在趙小工作滿五年,他還是要去縣城上班的,他也要娶媳婦、討老婆的,到那個時候,沒有一間房子怎么辦?我找人打聽過,那時候縣城里的商品房六百塊錢一個平方,一般都要買七八十平方的房子,怎么說也得四五萬塊錢。韓云峰能在外面漂這么久,還能在上海開上店面,看來是生計問題不愁了。我只能是先顧好他弟弟吧。
我想到了鄰居徐忍冬以前一直在縣城打工掙錢,心里想指著十幾畝地能買房肯定不成了,必須要像她那樣打工掙錢。我就跑到天平鎮上轉轉,鎮子上也就一條南北主干道,橫著四條支道。很小的一塊地,撒泡尿從鎮頭淌到鎮尾。我也就很容易找到了韓天余所說的工業園區,是很大的一片農田被框在一圈矮矮的紅磚墻里,看不出什么動工的跡象,也不知道韓天余將來要投資建什么工廠。不管什么工廠,只要有賣力氣的活,我報名干就成了。我才五十歲,身上還有很多的力氣。我在鎮上也找不到其他的活,一心只能指望這個看不出影子的工業園區快建好了。
那一年,就這么等著等著過去了。跟幾年前相比,冬天變暖和了,一整個冬天都沒見著河面結冰。到了殘年,韓志權跟我提起過的事總算是發生了:全縣又要修水利,擴挖溝渠,還要達標固化,沿著河道兩岸的墳都要平息掉。包括小偉的墳、我爹的墳和趙新田的墳,還有其它人家的一溜墳。
本來還算平靜的莊子又吵鬧了起來,很多人不肯服從鎮上安排,天天到韓志權家交罵。果然,像他預料的,反對的人真多。腦來鬧去,最終聽憑自愿。我算是被他打過預防針了,還跟著趙云強到他家吃過一嘴。吃人嘴軟,這事我得認。
韓志權帶頭把小偉挖出來,收斂了骨灰,轉送到了鎮上的公墓福祿園。那一陣子,專門有人鄉村里行走,跟著政策賺錢,幫人辦這樣的法事。我也雇了他們,挑了個良辰吉日,自半夜子時,把我爹和趙新田從墳里挖了出來,架在干枯的河床上淋著柴油、堆著枯蘆葦桿,念了一些經文,行了場小法事,然后就點火燒起來。
我可不敢看他們朽壞的尸身,怕控制不住自己情緒。那幫人用特指的鐵鉤鉤開腐皮爛肉,借著旺火燒掉了他們。兩人終還是各掃了一壇灰,用黃絹包了,做成壽材狀的青花瓷骨灰罐子斂了。等他們把帶溫度的骨灰罐子交到我手上的時候,他們也弄不清誰跟誰了,只能猜少而輕的該是我爹,多而重的是趙新田。
天麻麻亮,我坐上他們的農用三輪車,裹著紅頭巾和棉大衣,在北風之中往鎮上的福祿園去。趙云強也特意陪著我走。我披麻戴孝,左邊抱著我爹,右邊抱著趙新田,挨在二兒子趙云強的懷里,在那碎石子路上顛著走,一路搖搖晃晃。趙云強也披麻戴孝,一路走,一邊念著“爺爺爸爸保平安”,一路撒錢。恍恍惚惚間,我卻想到了鄰居徐忍冬。那年,她也是這么從村子里離開的。她能走得這么干脆,我就不能,擔子太重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就這樣,九零年代最后一年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