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韓立財把牛栓到家里的牛棚里,請我們到堂屋里去坐細說。沒有了女人,韓立財的家簡直沒法看。屋子一角,亂七八糟堆滿了酒瓶,便有一股子陳年酒味和臭味,讓人聞了想吐,只有墻上還掛著跟徐忍冬兩人的結婚照,那里頭的徐忍冬真是漂亮,可就算拍照師傅再打扮,韓立財還是那副賊眉鼠眼的樣子。只能讓人感嘆,賴漢找老婆,一定要自己心里有數。
我又要忍不又要懟他:“立財,你爹在世時候,打卦算命看風水的,啥都通,你家也算是一個殷實人家。給你留了這么漂亮的一座大堂屋,青磚紅瓦,杉木大梁,水曲柳的家具。你怎么不收拾收拾,好好過日子。”
韓立財掀開網罩子,把中午兩盤吃剩的菜扒拉扒拉,擰開酒瓶子倒酒喝,還問我和趙云強:“不知道你們晚上要串門,只有這一點冷菜,你們應該不吃吧?”我們兩人拼命搖頭。
韓立財就喝了一口酒,對著趙云強繼續說:“韓志珍,你家趙……應該叫趙老師是吧。我知道你媽是幫你來做工作的,你是來做家訪的。我跟你們說,別這么看著我,我有錢,不是不想給韓小龍去念書。可是這小子,你到家里找找看,他在哪?他跟我說要錢,要出門找他媽。這小滑頭,跟他媽一樣滑,到鬼地方才能找他媽。他其實是到鎮上跟一群混小子瞎玩。以前是到游戲機廳里去打游戲機,現在說有了電腦,也能打游戲,錢可比游戲機廳貴老多。”
我聽不懂他說啥,看了一眼趙云強。趙云強推了推眼鏡,點點頭,跟我解釋說:“是,電腦,網吧,新千年,新玩意兒。天平鎮上的岳四家新開了一家網吧,的確吸引了不少學生去玩。上網錢是很貴的,是讓人頭疼?!?/p>
我聽不懂什么網啊電腦什么的,但聽懂了他的意思,是韓小龍這孩子變壞了。這情況,我就不知道說啥好了,撓了撓頭說:“興許,他是真出去找他媽媽呢?!?/p>
“屁,怎么可能,徐忍冬一狠心跑廣東深圳去了,就是死了心不想回來。怎么可能讓他一個小毛孩給找著?”韓立財又喝了口酒,齜出了黑黑的牙花,臉上全是恨色。
他嘴里說到的“深圳”兩個字讓我似挨了雷劈,立馬追問他:“你說忍冬,她去了哪,廣東深圳是嗎?你咋知道她在那里的?”
韓立財搖搖頭,說:“大舅子告訴我的,她給她娘從深圳寄錢轉給小龍。光寄了,也沒留個具體地址,找不著的。對,你看,我掙倆錢都給他花,他媽也給他錢。你們說我是舍不得那學費不讓他上學的嗎?難道我不知道讀書的好嗎,你家云強不就是榜樣嗎?他要是肯老老實實念書,我把這牛,這房子賣了,也要供他讀啊。既然你們來了,韓志珍,一個門里,我算你長輩吧,以后我把所有的錢都教給你,你給我拍胸脯保證,他一定能念完初中!”
我是啞口無言了,想想自己平時也不留心韓小龍。以前,老見著他在家門口帶著村里一幫小娃子玩耍,到我屋后去偷桃子,偷鴨蛋攆鴨子,煩不勝煩?,F在,還真就很少看到他了。
人要懂體諒人的難處,才不會看得人全是短處。我是運氣好,攤著趙新田走了之后,老大韓云峰懂事,也把老二趙云強給帶了出來。倘若是老大或者老二自暴自棄,不肯學好,我這一個弱女人,又能拿他們兄弟怎么辦?
天漸漸黑了,我和趙云強兩人陪著韓立財坐在堂屋喝酒。他也不去開燈,屋里迅速變得黑咕隆咚。那恍惚的感覺,就像是當年趙新田在世,我們一家在停了電的屋子里喝稀粥,吃晚飯。趙新田也咂嘴抿著喝酒,巴滋巴滋地響。
韓云峰問:“爹,咱家咋不點油燈照亮?”
“點什么燈,不費煤油錢?這時辰,羊吃草,豬吃糠,連魚啊鳥啊都在吃,誰給他們照亮?孩子,吃食找嘴,就像是媽找自個的娃,輕而易舉,壓根是不用眼睛去干的事?!?/p>
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起趙新田這句話,真想到他墳上問問,你這早死的有點良心的話,就把韓云峰給我帶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