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把趙云強和胡蘭芳兩人送進洞房，我也提著婚宴上打包的飯菜，騎車回到韓莊老房子里。當我回到堂屋里，坐在空蕩蕩的房子中央，只能跟我爹和趙新田說說話了。自打趙云強出去念書以來，這偌大的屋子都是我一個人呆得最多。

以后，我一直認定這里是我、韓云峰和趙云強三人的家。可趙云強這么急匆匆地結婚，住了出去，好像就把這么一座他不想要的房子丟給我一樣。從此以后，這個老宅就是我一個人的家了。空空蕩蕩，更像是我一個人的籠子。

不過，韓云峰的屋子還在，跟幾年前一模一樣，沒任何變動。這提醒著我，還有一個孩子沒有歸家，事情還是沒有個著落，也不知道他最終是干了什么工作，買房結婚了沒有。這樁事未了，沒有一個結果，這老房子就不能算我的籠子，歸根到底，也還是韓云峰的家。那年，他不聲不響走了，現在在全國各處云游。我相信，他最終是要回來的。

回想當年，建這屋是真不容易。我爹自己燒窯，是一手一手制磚，一塊一塊把磚頭燒制了出來。我爹攢了些錢，下定決心推倒了草屋。擇一塊靠河的高地，在平地上挖出三尺深坑，用泥巴堆出一個管筒，用一些大青磚壘出圈底墻，風干幾天。然后自己摜磚坯。帶著我和弟弟踩黃泥，踩完了牽牛用碾子壓，反復踏出膠泥來。他自己用杉木打了幾個磚模子，把好泥灌進去，用杠子穿入木模的孔壓擔擠水，拍成方正的磚形放到空場上陰干。這一天能摜出兩千磚。陰曬半個月，等不及這些磚坯干透，就得用扁擔筐挑，碼到磚窯里去。窯里已經鋪滿了稻草、蘆葦和木料。一窯的磚碼放好，就開始生火燒。小窯得燒三天。這三天里不能斷火，不斷用柴草往窯里填。還要擔水，從窯頂氣孔里用皮管子慢慢往里灑，這樣才能燒出硬青磚。

我爹還請了一個幫工，兩人輪番看窯。那幫工就是韓志權他爹。兩人吃住在窯口邊的草棚子里，輪著白天黑夜不斷添火，前前后后忙了兩個月，把兩家草房改瓦房的磚全燒了出來。那時候，一萬磚才不過二十塊錢。為了省這筆錢，他們倆每天忙得都是灰頭土臉的，總算是蓋出韓莊最早的磚房。

那時，用得起磚卻用不起瓦，房頂上只能先用光樹干搭橫梁，沿山頭擺成荇條，用蘆葦桿綁成一根一根的豎梁，再鋪上葦席，用泥封好，泥外一層一層交錯疊稻草。這算是有個頂，是磚房，但不是瓦房。我爹是巧木匠，自己挑柳木打出門窗，草頂房子也能豁亮。這草頂房子一直用到我結婚后，我爹才帶著趙新田請人將它里里外外大翻修。扒掉了草頂，加高了山墻，換成了新梁和青瓦，重新布置了水電，也拆掉了草廚屋，新建了廚屋和雞舍豬圈。建好了一個院子，前前后后跨了二十年。

一晃，二十年又二十年，我爹燒出的第一批磚還鐵骨錚錚地立著。我弟，我爹，我丈夫趙新田都不在了。趙云強結婚都用不上這老屋了，房子丟給我一個人守著。

趙云強結婚后，我會時不時去鎮上他們小兩口的家里，把老屋的糧食、蔬菜和雞鴨帶給他們，減少他們的生活成本。也跟小兩口一起聚聚，幫他們收拾收拾家里，順便跟這只消幾個月功夫就闖進咱家門的媳婦多交流。

胡蘭芳的姥姥是維吾爾族人，所以長得白，又高又苗條，在哪都容易招惹人。結了婚，胡蘭芳就跟那沾親的老板商量，說自己有家室的人，跟著單身男女工再混在一起搞針織不方便，就把一臺開司米的針織機搬到了他們的屋里。她在家搞針織，每天交一定的計件量給老板。

我每次去，她都埋著頭，咔嚓一聲拉過來，又咔嚓一聲拉過去，努力打著毛衣。她把原來盤成髻的頭發放了下來，披在肩膀上，似乎有點發黃泛紅，看起來真跟咱的海邊人不太一樣。我就覺得這孩子還是真不容易，這么勤勞肯干，算是趙云強的福氣。

我常常幫他們收拾著屋子，洗菜做飯，跟胡蘭芳攀談。她跟我說，自己是怎么跟趙云強好上的。她說弟弟小升初，趙云強到她家家訪后，就指定約她去學校談她弟弟情況。約了三次，胡蘭芳就覺得趙云強不對勁，說話太曖昧了。她說自己一開始沒往那方面想，沒想到，有一天，趙云強就跟她表白了。

她說，自己本來想著攢點錢就去城里打工，談戀愛、結婚這事她還沒考慮呢。結果，趙云強就是不肯放過她的，還動手動腳。她想想趙云強是老師，還是一個大學生，抗不過他軟泡硬磨的追求，也就答應下來了。

她說這些往事，還臉紅起來，甚至有點怨氣，說云強太猴急，太用強了，不成也得成了，好在他是心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