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韓志權到底被選下去了。村里弄了一塊大黑板在曬谷場公開唱票，念一次正字上多一筆。最終，韓志權名下的正也就排了三四行就停住了，孔祥英名下的正排了個長隊還拐彎。還有二十多個人三票四票一票兩票的，包括“韓云峰”。我猜韓志權和孔祥英雖不在場，但都在看著那票單，他們知道我想說啥。二十多年，韓莊最終是換頭人了。

聽說韓志權在床上躺了三天，他怎么也不服這口氣，但最后，還是痛痛快快交了村部的鑰匙。又過兩天，村里的大喇叭里就響起了孔祥英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就像是《新聞聯播》里傳出來的：“風風雨雨的2003年即將過去，2004年即將到來，全體村民朋友，風雨過后就見彩虹，經歷了非典的肆虐，我們韓莊村將在新一屆村委會的帶領下，整裝再出發，更加開放，更加活力，在嶄新的、充滿希望的田野上，繼續譜寫出21世紀最瑰麗的詩篇……”

接著就是音樂，各種各樣花里胡哨的流行音樂，都讓人不敢信村里的喇叭還能發出那樣的響。

她那嗓子是真的好聽，像個小翠鳥，大家都覺得選得不賴。這個女村委會主任還真是人小鬼魂大，有點本事，任職沒兩年，村里的路面也就全硬化了，寬寬的柏油路修進了村，家家戶戶也被上門安裝自來水。修路大家都高興，反正也沒讓任何人掏錢，據韓志權說，也不是她的本事大，就是縣里和鎮上既定的政策“村村通，路路通”，曹副鎮長批給她了而已。

唯有安裝自來水這事，就有很多人反對。這個新村長也沒啥新辦法，就是一家一家上門去談話，說通一家，就安裝一家。

她到我家時候，問我說：“您兒子趙老師住在鎮上的時候，見鎮上人家用自來水方便不？”

我點點頭，但心里頭還是準備等她說完，就將她客氣地請出去。方便歸方便，誰不知道打自家的井水一分不花，裝上自來水，每個月都是要交錢的。我真想不通，莊上咋還有人聽得住她的勸。她繼續說：“而且清潔，衛生，集中供應優點非常多。您知道的，現在農藥化肥使用得太多了，除了被作物吸收了，剩余的哪里去了？”

我問她：“主任姑娘，你這整天風風火火的，沒空談個對象嗎？”

孔祥英知道我的態度，還是自顧自說下去，一副特關心人的口吻：“它們都滲透下去了，滲透到土壤下的含水層里了。這個含水層就是我們莊上每家每戶的水井。為啥現在癌癥發病率在提高，就是我們喝了太多這些被滲透的地下水了。您是不是想找回韓云峰，沒有一個杠杠的身體，那怎么去找？”

你要說會說話的人還真會說話，我聽了這一段，嘴里預備懟她的話也壓下去了。她還跟我說：“您這屬于孤寡老人家庭了，我給您申請了相應的補助和減免，只要交三分之一的錢。干凈衛生的自來水就到你家廚房里。”

我還有什么話可說，老老實實簽了字同意，把錢給掏出來了。我也就懂了，全莊的自來水就是被她這么說著到家去的。現在莊戶人家，不同以往了，以往命不值錢，大家都這么蠻頭著過日子。現在，個個都怕死起來了，村里的山墻上到處都噴著養身保健的廣告，真有人逢年過節大包小包往家里買，比較起來，花個幾百塊錢裝個自來水算啥事呢。

2004年初，總算是湊足了錢，我領著趙云強兩口子到城里買了房。韓云鵬很早就住到了城里，買房這一塊他有經驗，我特意把他叫上，幫忙掌掌眼。趙云強就滿心不樂意，還在念叨著：“逼走我哥的王八蛋，我看著他那豬頭樣就冒火，別讓他來。”

我就訓他說：“錢還是向人家借的。你哥人還在中國飄著，又不是韓云鵬不讓他回來。他爹都下臺了，還借錢給我，不念舊經了，向前看！”

趙云強初定的一個樓盤叫做“玫瑰花園”，都是五六層的樓房。去交定錢的那一天，韓云鵬也從他家在縣城里的水產店里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還系著一個“韓莊大閘蟹”的圍裙。他偷偷告訴我開發樓盤的是保寧鎮的首富，以前也是做村鎮干部的，辭職下海經商，跟他爹可熟。當然，不僅僅跟他爹熟，跟縣里上上下干部都熟。交付這一塊穩妥，這樓盤可以閉著眼睛入，關鍵是要選定好樓層和戶型。說起買房，他真的是頭頭是道，給幫我們定了戶型和樓層，三室兩廳一衛的，并確定是三樓。結果，賣樓的小姑娘說，定三樓要加一萬塊。

我一聽就火了，哪有這么坐地起價的，說好的八百一平，怎么就要加一萬，這一萬塊可是幾年的收成，錢到了城里，咋就跟水淌得一樣。她不跟我爭，指著門外排隊的人跟我說：“大嬸啊，看見沒，那還有一大串人要來定。您家這是拿著縣里房票的，我給您的優先和優惠價。他們自己買多少一平起步知道嗎？九百。八百，那也是一樓和頂樓價格。”

我問韓云鵬當年來買多少錢一平，他撓了撓頭說“六百”。我這一聽，簡直氣血上涌，這幾年功夫，漲了這么多。韓云鵬說沒辦法，我們那時候是強制購，村干部家庭要積極支持縣城城區建設。他說著，還暗自得意著，房子居然能升值。

我就請他說：“你不是認識房產老板么，打個電話求個情呢，幫幫咱家。”韓云鵬還真從兜里掏出一個電話匣子，翻了翻號碼打了起來。

我認得，那是當年在省城韓天余用的大哥大。只不過，現在又小又便宜了，變成了叫“小靈通”的小電話匣子了。趙云強一直說要買一個小靈通，我和胡蘭芳都不同意，其余錢一分不能亂花，買房最重要。

韓云鵬就拿著他的小電話匣子打了一通電話，最后問我和趙云強：“咱曹叔是開金口了，訂三樓的話，您老看咱再加個五千八百八成不成，討個吉利，還送你一個二十平的車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