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在一樓和三樓之間,趙云強跟我爭執了小半天。他想不加價,認定拿個一樓就算了,還省卻樓上樓下的跑,蘭芳在家就能做編織,開門還能種種蔬菜水果。我說進城就要住樓,還住平陽地上,算進了個啥城,現在你哥不在,我等于就為你一個兒子操勞,再背一點債,一定要像模像樣的。我們母子的爭執不定,最后還是要兒媳婦胡蘭芳來評判。她說有車庫送,她可以在車庫里編織開司米衫,也不用跑上樓,還占家里的地方。她還說樓上陽光好,孩子將來可以曬曬太陽。她這意思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我當即拍板,加,加個五千八百八,就定三樓。
這五千八百八哪里來呢?我盯住系著圍裙的韓云鵬老板,說:“云鵬,你好人做到底,再借給姑姑五千塊錢。屬于另借,不在你爹的一萬塊之內,三個月之內,我打會還給你。”
韓云鵬猶豫了一刻。我知道,他身上沒錢,他的錢應該全被他老婆秦香草攢著。我說:“你要是不方便,做不了主,把你那個小話匣子撥通了,我來跟香草說。”
韓云鵬臉一紅,忙說:“哪有的事,五千塊的主我都做不了,那還配姓韓?”
最終,這“玫瑰花園”的房,我們還是定了下來。我身上又多了五千塊的債。我有時候心想:這是一個兒子在身邊,多生了個“二百塊”,結果要花好幾萬,要是兩個兒子兩套房,就是拆了我老骨頭也背不下這么多的債啊,難怪很多人嘆計劃生育好。要是韓云峰突然回來跟我要一套房成家,我還真不知道該咋辦。我感到我是暗自慶幸韓云峰遠走不歸,又覺得對不起老大,當媽的,怎么有這種心?
好在,我也算上班打工了,每個月可以領到現錢。有錢就可以在工友之間打會,每個月五十塊錢交會錢,每月開標一次,全得當月的總錢,以后每月按標交錢。我得了打會的錢,把身邊錢湊一湊,總算按時先把五千塊錢還給了韓云鵬。拿到錢,他也松了一口氣,跟我說主要是還人情,我沒選他爹,讓他總算松口氣。
我就問他你爹沒怨我?韓云鵬說:“他一生三個心結,一個就是掌著韓莊。我都說了大領導都不搞終身制,你較個啥勁。他也不去想了,沒聽怨過誰,也沒啥好怨的。誰沒有個怨心,埋怨多了,不是自己埋了,就是埋了自己!”
我問那不是有三個心結,還有是啥。韓云鵬說:“還有,那不就是韓天柱那二傻子嗎?他真拿他當兒子養了。現在,孔大主任要重修村部,不讓他呆在村部住了,連他的小窩棚也給拆了。我爹讓他到我門市上幫忙,我哪養得起他,搬三斤螃蟹要灑跑了二斤。我寧可花錢雇工,他這尊神,我實在供不起。我爹沒了轍,又在托韓天余給了他一口飯吃。”
我沒敢問韓云鵬那韓志權“第三個心結”是啥,韓云鵬也不說了。那還用說,肯定是韓云偉之死。
韓志權的老臉還是管用的,從村部里搬出來的傻哥韓天柱,居然也到天余公司上班了,韓天余讓他做了個保安。吃住都在公司里面。每天一早,穿著身保安制服站在公司大門口,見人就敬禮,唯恐人不曉得他是一個二傻子。每天晚上,他邁著正步,歪歪扭扭地在廠區里巡視,看見一只野貓也要追著趕。吃飯倒很準點,每到開放,不差一分一秒站在食堂門口。他認識我,總咧著嘴說:“奶奶,打大份,肉,肥一點!”
吳工頭說,天余老板每個月給他開四百塊錢,還真是不少。廚房里外莊的人向我打聽這二傻子的來歷,有人也直性子,拉開臉直接問我他是不是韓志權的私生子。
做了好人討罵名的事可不小,我一定要給韓志權洗清白。我告訴他們,那還是八十年代末,兩個老遠省份的外地夫妻到咱莊上討營生,租了老村部一間破倉庫,彈棉花,收破爛,磨刀補鍋,農忙幫工收割打糧運糧之類的,純粹就是為討口飯吃。兩人還帶著一個殘了腦的大個傻兒子,就是韓天柱。那時候提倡搞活農村么,兩人也帶著介紹信,韓志權不顧老支書反對,容留他們。
這夫妻兩人住了一年多,跟村里人相處得很融洽,一切都很正常。突然有那么一天,村里發現他們關門上鎖不在里,留下那傻兒子整天“哇哇”地在村里閑逛,餓的時候哭爹喊娘的。村里人把他送到縣福利院,福利院認為他年紀不小了,算不得棄嬰棄兒,請村里自行去找其親屬。韓志權根據那登記的介紹信聯系到地頭,發現那介紹信登記的內容全是假的,連名字都是假的。想來,這對夫妻就是尋思著找個好地方,把這傻兒子丟了的。
老支書和村里人就埋怨當初容留了兩人的韓志權。韓志權是沒了轍,就拍桌子說這孩子吃飯穿衣我認了還不成,就當家里多養了一個不成器的小子。于是,就給他更了名和姓,列入“天”字輩,就叫韓天柱。韓家“立志云天”,特意用“天”字輩,就是韓志權留了個心眼,避免外人以為跟他有啥血緣關系。
韓天柱吃了韓家的飯,也一天天長大,腦子不靈光,身體倒起翹,力大如牛。不過自從韓云鵬結婚,娶了秦香草,家里有了新女眷,怕這小子冒失惹事,才給他在村部邊搭了個小棚子安頓,名義上看看村部,算一份工作吧。
村里人聽了這來歷,也是個個唏噓不已,有說這年頭好人做不得,有說果然韓姓門人仁義的,韓村長肯養,韓老板肯收。有人就順著話頭講,人生在世,仁義二字不能丟,慈悲為懷有善報等等。我也不管他們議論什么,我是知情人,不希望再有人誤會韓天柱是韓志權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