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自從在城里買了房，趙云強返回縣城的所有手續都辦齊了。我覺得二兒子趙云強應該高興才是。但我每次從廠子里回來，見他總悶悶不樂的，還學會跑陽臺廊上偷偷抽煙。自打借了錢買房之后，他整個人更蔫了，好似揣著什么樣的愁悶心思一般，也不提韓云鵬逼走了他哥哥，韓志權老是欺負咱家這類的氣話了，

我說：“二百塊，你房子都買了，你也能回縣城了，整天愁眉苦臉地干嘛呢？”

趙云強又豎起手指頭強調一遍，已經多少次了，別再叫他“二百塊”了，這是第一點。第二點，他掰著手指頭說：“媽，你不知道，到城里要等著拿房產證，房子還要交稅和維修基金，還要裝修。哪是拿到手就能住的？裝修，要買材料，請工人，要給物業交錢。哪里不是錢啊，唉！”

我就瞧不上他這個沒出息的樣子，跟他說：“差多少錢？媽再去借債幫你頂著，瞧你這個沒出息的樣子，十萬塊的房子都買了，怕個球。”

趙云強瞪了我一眼，想頂嘴說些啥，最后還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掐滅了手頭的半支煙，模模糊糊地念叨了一句：“不用你管，我自己想辦法，大不了我也學大哥，一走了事。”我火冒三丈，想把這小子拎回來問問到底在說啥，看他那蔫蔫的背影，也就沒發這個火。可能是他也體會到缺錢的苦處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和他爸趙新田都是這么一路低著頭走過來的，

后來我才知道，他拿著訂房發票到縣教育局辦返回手續。里面的有人為難他，說要見到房本才為算。這條“必須在縣城買房”是個土政策，都沒規定說怎么著才算“在縣城買房”，交了錢都不算，必須要見小紅房本。局里的人還說，他的編制反正就在縣實驗小學里，返城那是遲早的是，不用急。這幾年高校開始擴招，連大學畢業生都在變多了，新畢業大學生甚至直接就分到基層學校去的。趙云強也不認識縣里什么領導，連幫忙說句話的人也沒有，只有再回趙莊小學繼續教書。

這是到2004年底，遲遲不見他進縣城的事有動靜，兒媳胡蘭芳主動告訴我的。我就明白了，孩子也有孩子的難處。我就跟他們倆說，既然還要在村里呆著，不如趁著這一兩年，把娃生出來，我也靠近，能給你們帶帶。一提到生孩子，兩個人就都不吱聲了。現在年輕人真不知道腦子里在想著啥，怎么都不急生孩子了，我那些小衣裳都做了兩年了，只有定期掛在他們租的屋子陽臺上曬曬。

到了2005年，房子總算是建好了，也交給他們倆了，趙云強高高興興找了輛小汽車拉我們到縣城的“玫瑰花園”里去看。他得意洋洋跟我和蘭芳說：“媽，當初我們咬牙拿下來是對。現在好樓層都漲到一千二了，開盤就暴漲，這一波真不虧，等于是咱賺到了。”

這城里人真是好當，買房子都能賺錢。難得見他心情這么好，我就說媽攢點錢，再支持你們搞裝修，房本一拿到手就搬進城住，如果教育局再不讓你回去，我就打地鋪睡到他們大門口。趙云強搖搖頭，說：“媽，裝修的錢我已經借到了，沒事。”

我也就沒細問他錢是找誰借的。反正開春過了不久，沒有課的時間，他就經常騎著摩托車走三四十公里往縣城里去。回來的時候，總是一身的塵土。胡蘭芳說他去房子那搞裝修了，有時候，要干到晚上八九點才到家。

趁著趙云強不在家，我就悄悄問蘭芳：“云強的錢哪里借的，該不是找你爸媽借的吧？”

她搖了搖頭，說：“我弟弟要念大學，要用錢，我家實在沒錢了。不過，我媽出面作保，讓他跟我XJ伊犁的舅舅們借了一萬塊錢吧。其余的，我真不知道他找誰了。”

胡蘭芳的弟弟胡蘭城今年考上省里的重點大學了，鎮里的高考狀元，也是七鄉八里傳開的大喜事。對于農家來說，現在大學擴招，再沒公費一說了，還去念了特別熱的金融專業，學費不低。

我是感謝蘭芳的舅舅，萬里迢迢特意從XJ把錢給打了過來。這幾個月來，我看她編織的毛衣量少了，并不是每天都干九、十小時那么久。本來以為她有了。又過兩天，再看看肚子還沒變化，便又是苦口婆心勸胡蘭芳早點要個孩子好，我五十多了，干兩年還清了債，就能幫他們帶了。她就又不搭理我了。我這兒媳婦是個悶性子慢性子，跟我這急性子真是說不到一塊，賢惠是真賢惠，又悶又慢，萬事不著急的樣子，都快成了我的心病了。

我又問她，是不是毛衣老板銷售的生意不好了，產量減了。胡蘭芳搖搖頭，翻出幾本書告訴我說，她不太想一輩子干這種枯燥的織毛衣的活，人總得求個發展，所以自學了中專課程，想這兩年考一個會計學歷。這是趙云強給她指導的一個出路。我是舉雙手贊成的，也聽說天余公司在四處招會計。難怪這小兩口不著急要孩子，他們總有理由要去干這個干那個，搪塞我這個長輩。

可是要個孩子，跟調回到縣城、跟裝潢房子、跟考個學歷當會計沖突嗎？你們辛苦辛苦忙這些，還不是為了孩子的將來，但你得先有一個孩子。古人講，孩子出生是手里抓著米，自帶俸祿的，用不著你們愁什么心思，你們要把他帶過來，帶來后啥事不能解決。我也就是空手兩只拳把韓云峰和趙云強兄弟倆給拉扯大了，也沒見我丟一只胳膊掉一塊肉。該講的道理都講透了，可他們倆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