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我帶著準備多年的小衣服，匆匆趕到縣城醫院，也就是現在這家醫院里，見到了我的長孫女。粉嘟嘟的一個小肉團，咬著小手指，張著亮晶晶的眼睛四處張望，就像是一個小動物，比趙云強剛出生那會可漂亮多了。我問趙云強：“順的，還是接的？”

趙云強笑笑說：“八月八號八點頭臺手術剖腹產。媽，你可不知道，好多小孩都定在今天，就是要討個吉利！”

我就說你一個教書先生，還講究這個。他說：“嘿嘿，趕上奧運會開幕么。還有呢，也足月份了，遲一兩天早一兩天，一樣的。我也等不及要看看閨女長啥樣了。”

我才覺得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忍不住拿話來逗他：“好是好啊，就是少了一根小肉疙瘩，你們老趙家香火續不上！”

趙云強立刻就變了臉，說：“媽，可不許這么說，特別是在胡蘭芳面前。我最喜歡女孩子了，都啥時代了，生男生女一個樣。還有啊還有，你可不知道，男多女少，男孩是建設銀行，生個女孩子就是招商銀行，金貴著。從產房里抱出來，告訴我是個女孩，我都跳了一圈舞。”

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看得出是真心喜歡。我也是這么多年都沒見過小娃娃了，自然是歡喜得了不得。女孩子當然好，我當年和趙新田兩人，一心想著生完韓云峰之后能生個閨女，結果還是個小子，還被罰了二百塊錢，六斤一兩，一斤肉三十多塊，全家都心疼。當然，這話我是不會跟趙云強說的。我問孩子取啥名。趙云強說：“媽，你看這幾個一塊生的男娃，都起名叫‘奧運’啥，太俗了！我家閨女，屬于‘天’字輩，就叫天天好了，天天高興，天天快樂，天天健康！”

我想跟他說，“立志云天”那可是老韓家的排輩，老趙家應該論“新運昌榮”。不過，這話到我嘴邊又咽下去，一個女孩子叫“趙天天”是真好聽，叫“趙昌昌”，簡直不能入耳，還是隨了老韓家的好。

六十歲，我剛當了退了休的工人，接著就做了城里娃的奶奶，不得不搬到城里來住了，我也就從村民變成了城里人。趙云強胡蘭芳夫妻倆把我安頓在樓房下的車庫居住，車庫很寬敞，有二十平米，就是層高有點矮。夏天陰涼，冬天暖和，還給我裝了一臺空調。趙云強特意強調：“并不是不讓您上樓，一是怕你住不慣，二是小娃很吵，你呆著，怕影響您。這小區里很多城里的老人，都住在車庫里。”他咽下了真話不愿意講，胡蘭芳有潔癖，反對我住在樓上的房間里。

我不為難孩子，說住車庫挺好挺好的，接地氣，冬暖夏涼，你們還給我裝了空調，我活了六十年都是夏天扇扇子，冬天穿棉襖，冷熱自己受著，頭一回住在這空調房里，是老來得福，高興還來不及。何止是空調，趙云強還給我從老家把彩電搬來了，還給我辦了一個老年手機。我讓他把他哥哥的書也搬過來，特別是那張中國地圖，我還要在地圖上等著他哥哥的消息。趙云強也是個孝子，所有事照做無誤。

把一切安頓好了之后，我就開始做縣城的人了。從2008年到2014年，我做了整整五年的縣城人，一把屎一把尿地帶著我的孫女天天，從一個小粉肉團變成了一個肉嘟嘟的小胖丫頭，滿地開始爬著；扶著茶幾開始走路，牙牙學語，越長越有身形，也慢慢掉了奶膘；又后來開口，會叫“奶奶”了，特別愛賴在我的車庫房間里，不愿意到樓上睡；之后就開始上幼兒園，愛讓我梳麻花辮，愛穿花裙子，整天蹦蹦跳跳，變成一個粉妝玉琢的漂亮小姑娘。

我看著天天這孩子長大，就像是看到了我自己的小時候。都說那時代日子過得苦，我也不知我爹是怎么讓我們姐弟倆苦得毫無感覺，吃得飽穿得暖，記起來還是好日子，跟孫女天天一樣無憂無慮。想來想去，我的一切不幸，都是我爹走了之后才開始的。能自己造屋的爹，就是給我遮風避雨的大屋，出了他的屋，我們自己拼了幾十年，不過是一間僅能容身的車庫。原來，人越老越想念爹媽，這是個只有到老才能明白的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