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老黃，黃孝明，他在工作崗位上突發心臟病去世了。破一個大案子，太累沒注意，就這么走了。”盧毓嘉擱下燒火棍，輕聲回答我，“我曉得你大兒子還沒找到，老黃一直幫著找的嘛。”

我聽著一愣，連唉聲嘆氣都忘了。盧毓嘉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東西，“啪”一聲點著了，原來她是在抽煙，抽一根我見都沒見過、特別細的煙，接著說：“離婚的那個人是我，攤著一個能干的老公，有家世有事業還有錢。什么都好，就是在外頭養小女人。沒本事拿捏男人，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不行，鬧不過他們，離了。老公會理財，把財產全轉移了。什么也沒分到。好歹有點良心，給我留了間小房子能棲身。”

我更沒話可說了，難怪盧毓嘉一下子老了。她就是想找我說話：“我比不上大姐，從插隊那會，我就羨慕你，自立自強的，能干。我從小就被照顧著，阿爸阿孃說女孩子一輩子，伺候好男人就好了哇。想來想去，一輩子吃的最大苦就是插隊。跟老公離了，也干不了別的。返城后大學也沒考上，分配到國棉廠里做過銷售員，也坐過辦公室。社保沒斷交，現在到齡了，一個月能拿兩千多、不到三千塊錢，上海灘，不像鄉下，糧食蔬菜、雞鴨魚肉自己產，處處要花錢，也就將將餓不死。”

我就嘆息：“到底還是你們大上海的城里人，退了休還能拿這么多錢。我們種地，一年都沒有這么多錢。我也打了五年工退休，找誰拿錢去。你兒子呢，現在怎么樣？”

“去美國讀書了，讀到博士了，估計是不會回來了。”

“那你可以去美國么。”

“想去，去不了。讀書要很多錢的，錢都是他爸供著。所以，就跟他爸親。”盧毓嘉說，“我也不知道自己錯了什么。可能就因為我是個女人吧，可憐啊！”她慢悠悠地抽煙，完全忘了添柴火。

“女人怎么了？婦女能頂半邊天。要想得開啊，你不還是好好活著，老黃都走了！”我真見不得人唉聲嘆氣的，搜腸刮肚想，也沒覺得她有啥可憐的，“你這輩子，自小是做大小姐，讓你到貧下中農鍛煉，也被大家保護者，然后返城，還是做大小姐一樣的太太。還是你說的，吃最大苦就是下鄉插隊。你這一輩子，其實享了我們農家人三輩子的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給我添火啊，這鍋里的雞都要涼了！”

盧毓嘉這才想起來，連忙丟了細細的煙頭，腳尖踏滅了，撿起來丟進爐膛里，慌忙擇了幾根木頭塞到爐膛里。她笑了起來，用上海話說：“老姐姐，勿來噻朝我睬白眼，我不是個門檻精啊。就是與儂嘎三湖，講講心里奧悶痛，勿煩我噻。”

“燒火，就一心一意一聲不響燒火嘛，頭五頭六的亂想。”我忍不住也用上海話命令她。這瞬間，好像回到幾十年前，我扎著兩個小辮子，帶著那群上海、江南來的女知青們參加民兵訓練時候。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那就像是昨天一樣。那時候，我們一心都準備隨時上戰場痛打來犯之敵，為國拼命，誰能想到自個的今天會是這樣子呢。

中午，隔壁雙木村的孫清安、孫清華兄弟倆也提著好酒從渠東蕩了過來，大聲嚷要陪上海知青哥哥姐姐們喝酒，還給他們每人都帶了一盒雙木村牛肉。知青在的時候，大小孫老板還只是倆光屁股的小細伢子，他們哪里有印象。無非也是想攀上路子，把牛肉賣到上海去罷了。其中有做副食品生意的老知青還真有興趣，兩邊就斗酒喝了起來，鬧騰了一個下午。

盧毓嘉沒啥機會跟我聊天，就硬拉著我到鎮招待所賓館去跟她一塊睡一晚。她是真想跟我做姐妹，足足聊了一宿，把肚里的苦水全倒光了，我也是盡可能安慰她。最后，我們認為都算沒了老公的女人，互相留了詳細的聯系方式。

第二天返程前，盧毓嘉抹著淚、抱著我說：“老姐姐，一定要到上海來找我啊，儂就是我的心頭肉，就是我的主心骨！儂是我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