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返回縣城后,盧毓嘉果然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我還真沒想到,她拿我當體己的好友了,每次都邀請我去上海玩。但我真去不了上海,長孫女天天還小,要我帶著。趙云強一直的努力也見成效,還擔任起學校里大隊部一個小職務。兒媳胡蘭芳剛找到一份做會計的體面工作,管著大筆錢進錢出,一刻也不敢耽誤。我只能是日夜帶著娃,怕她頭疼腦熱,怕她跌打摔傷,怕她吃飯噎著被魚刺卡著,更怕她被陌生人給拐走了。正好那幾年韓云峰時不時給朱紅兵老師寄明信片,我就懂了,他真是巧妙地給我報平安,也放心了不少,出去尋他的心思也就不那么急了。
到2012年12月的一天,我帶著天天在玫瑰花園小區健身區曬太陽,一幫帶小孩的老頭老太太排排坐著,在議論“世界末日”之類嚇人古怪的話。突然有個電話打到我手機上,我還以為是盧毓嘉要跟我聊聊天,來電的卻是韓志權。他用低沉的語氣劈頭就跟我講:“志珍啊,你的老鄰居,韓立財家的老水牛夏天死了!”
這話說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我就懟他說:“韓立財的爹走之前一個小牛犢傳給他,已經這么多年了,死了就死了唄,連人都會死,何況這么老的牛。怎生,你該不會懷疑我干的吧?”
“這是咱韓莊里的最后一頭耕牛了,唉!”韓志權好像更傷心了,“老水牛死了,韓立財也就癱下來了。一連幾天不出門。他孤身一人在家,我和村里的莊書記帶著他到縣院一查,癌癥晚期了。這事我們瞞著他,但病瞞不了。人在縣醫院呢,聯系他兒子韓小龍,這小子不認他爹,死活不肯回來。”
兜了這么一大圈,韓志權就為給我報這個信。晚上,我把孩子交給趙云強,連忙買了點牛奶水果趕去縣醫院看看,在腫瘤病房見到了骨瘦如柴的韓立財。果然,韓志權和莊文舟書記也在,還有村里其他三個壯漢。
韓立財像貓似得蜷在床上,還有點勁,一聲聲嚷:“莊書記,志權,這醫院,我不住,讓我回去。”
莊書記推了推眼鏡,說:“老韓,你放心治病。錢的事情,一是有新農合,還有大病統籌;二是對你這樣的特困戶,我聯系了縣扶貧辦跟醫院打招呼,適當減免;三是村里會想辦法解決一點。”這年輕人,嗓子還是一個娃娃音,但是說話是真老成,一條一縷的。
我從人縫側身進去放下牛奶水果,跟韓立財說:“立財,聽莊書記的話,有病治病。”他不聲響,木然地沖著我點了點頭。我感覺這氣氛不對,又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塞在了他的枕頭下。這時候,值班的護士進來趕人出病房。按大家事先商議好的,留下一個人陪著韓立財,莊書記、韓志權其他人和我也都出來了。
莊書記和其他人有事先走,韓志權特特留下我在醫院后門的通道里說話。韓志權先開腔,聲未出,居然先哭了:“志珍,立財沒幾天了。你別多心,找你來不是為錢的事。莊書記說了三點,還不夠的部分,我韓某人自己掏腰包。立財變成今天這樣,全怨我!”
我頭一回看一個大男人哭得這么傷心。特別這人還是韓志權,我是真的奇怪了,說:“生死由命,他自個生病,再怎么講歪理,也不能賴你啊。你哪有神通把癌細胞撒到他身子里頭?”
韓志權收了收情緒,說:“他想見他兒子韓小龍。可是這小子在江南打工,就是不愿回來。我知道,這小子小時候你照顧的多,他認你。你給他去個電話吧。”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串電話號碼。這一眼看,就是半文盲韓立財寫給他的。
我算知道韓志權請我來干嘛了。我也就一聲嘆息,跟他說,這事該我出面,你一個大男人,堂堂的韓莊一村之長、天平韓氏一族之長,也用不著哭啊,我還能推了不成。韓志權搖搖頭,點了根煙,說他就是難受。
我就掏出手機,當著他的面撥通了韓小龍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