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我以為韓立財的死是一切都過去了,卻沒有想到死亡才開始。連續幾年,我所認識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所以,那一陣子,我老夢到韓立財家的那頭老水牛。難道是它把這些人都帶走的嗎?
自韓立財走后,第一個意外死去的,是我的親家公胡鐵生。2013年夏天,他從自己那未完工的小樓上墜下來摔死了。這件事,也是一連串陰差陽錯造成的。那陣子,城里人到處蓋房子的瘋勁,也傳到天平鎮這樣的窮鄉僻壤來了。有個做地產生意的女老板相中九龍湖角灣幾個村,要搞什么臨湖旅游度名勝假區,原先年年受澇的幾個村變成了香餑餑。
不過,這搞開發的消息,群眾是不可能先得知的,胡鐵生卻能最早得知。還因為他那個能干的兒子,趙云強的小舅子胡蘭城。他大學畢業到了縣里的銀行上班。人家是名校大學生,工作就直接做了行長的助理,位子高,收入也高,連談一個女朋友家里都是縣里的大富商。這一比之下,胡蘭城的姐胡蘭芳嫁給我家趙云強又顯得寒磣了。
胡蘭城消息靈通,從縣里的規劃和地產老板那里預先得知自己老家要拆遷,就拿錢給他爹蓋樓。隔了十來年,胡鐵生家那蓋了一半的樓終于是又動工了,而且一蓋就是四層,據說這樣能多拿幾十萬的拆遷款。那樓也基本完工了,逢著夜里大雨,他匆忙忙上四樓查看,踏空了頂樓外沒有護欄的樓梯,摔死在了樓下的廢磚堆里。
這又是一個大不幸。親家母佟麗娜嚇得失了魂,胡蘭芳則哭得死去活來,胡蘭城則是捶胸頓足。可人死不能復生,還是要辦喪事,歸葬入土。我也就帶著天天參加她外公的喪事。親家母佟麗娜家那頭千里迢迢從XJ趕來了兩個兄弟,代表她娘家人出禮節。為此,特意讓親家公胡鐵生在冰棺里躺了五天,等他們來。跟佟麗娜比,這兩個舅公一眼看就像有少數民族血統的,頭發黃,鼻梁高,不吃豬肉,坐一路火車啃著馕走過來的。也不吃我們這的大席,吃飯要吃大寬面條,拉條子,吃的菜都是我給他們用新鍋和豆油燒的青菜牛肉。
兩位舅公都跟我感嘆:“姐夫勞苦了一輩子,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就這樣走了,年前還跟我們約定說要帶著姐姐和姐夫,回一趟XJ伊犁去呢。”
我只能陪著他們傷傷心,說:“我們在這海邊,到XJ真實在是太遠了,除了親家公這樣參軍入伍的,難得聽說有誰去那么遠的地方。”
我這話兩位舅公就不同意了,紛紛搖頭。一個說:“唉,你說錯了。現在有高鐵了,快得很,你們海邊人到XJ的很多的,開小店的,開礦的,承包農場的,承包牧場的,包地種棉花的,種糧食的,養螃蟹的,養魚的,甚至還有養海鮮。人很多,很繁榮的。”
要不是他們跟我講,我還真想象不到,誰會跑到XJ去養螃蟹、養海鮮,怎么能養得出來,想都想不出來。
跟韓立財家的喪事相比,胡鐵生的喪事要熱鬧得多。幾天縣里、鎮上各路來吊唁的人開的車都在村口排隊,送得花圈也堆成小山。還請了全套的吹鼓奏樂,請了龍興寺的大和尚來做道場,熱熱鬧鬧的,連辦了六天,每天中晚開流水席。這全得虧了胡蘭城這個出息了的兒子,也算是死后有榮。角灣村不少老頭老太都在圍觀這場喪事,都嘖嘖稱贊,說生后能有這么一場,真是不錯。
自胡鐵生走了后,韓莊也接二連三有人去世,我一年要回來跑幾趟。
一次次出禮,一次次吃席,一次次看著人往縣殯儀館運送,我是感到怕了,覺得有個收命的閻羅在圍著我轉。許久才回過神來,那是因為我老了,六十多了,熟識的大多數人也都老了。
豬不管見到鳳凰還是孔雀,都是問對方身上有多少肉,娃的眼里只有好吃好玩的,年輕人眼里都是漂亮姑娘小伙,中年人滿眼都是黃的白的,只有老了,才會看清楚這生死一場。就是這么一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