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

一場大災就這么過去了，我覺得自己又老了十歲。趙云強想接我到縣里住，我說還要等老家建房子，也不愿去。我是舍不得那一堆廢墟，想著那間廚屋修修屋頂，還是可以再用的。然而，村里連靠都不讓靠，外墻和豬圈上用紅油漆噴了一個“危”，外面還拉著線。

過了一周，整個受災區的道路都疏通了，那些被拔掉的樹扶正了，七倒八歪的電線桿拉直了，又通起了電。一大串的工程車把危房徹底推平了，磚瓦連著里面埋著的家具家電全叉上卡車運走了。臨到了我家，我遠遠去看四輪的大鏟車平推，然后一揚，所有的磚瓦木料都堆到了卡車上，又一鏟子一落將廚屋徹底砸平了，隨即沿著墻基一鏟子挖起來，也全送上了卡車。我數了數，鏟車一共鏟了十三下，三輛卡車開了兩趟，就將我那住了五十年，養了三代人的老屋全給運走了。留下一塊光禿禿的水泥地平，還有家里那口老井。最后，挖掘機鏟了一鏟子土，往井口里一倒就把它給填平了，只剩被磨得滑溜溜的一圈井沿。

我站在光禿的堂屋中心，蹲下身，也不知該哭該笑。地上有一個閃閃亮的東西，像是鏡子。我撿起來一看，竟然是一張圓碟片，就是韓云峰曾經賣過的東西。上面還清楚地印著“刺激1995”。1995年到現在，快二十年了，真是眨眼的功夫。

再到廚間的地基看看，還有一些紙張，我以為會是韓云峰的學習資料、書和信之類的，拿起來看，卻是他的一頁日記，寫著自己做夢，夢到自己去和曹永芬在縣中的后操場約會，忍不住要親她。我嘆一口氣，把這些痕跡全都埋到了渠塘邊，那棵攔腰折斷的桃樹下。

我嘆口氣：“孩子，你的家都沒了，你這狠心人也不回來，難道是春夢沒醒！”

施工隊的人說，過兩天還會派氣錘車過來，把地基徹底砸出來，還原成泥土地。那就是斬草除根了，我心再大，也看不下去，索性不就來看了。

韓志權的老房子倒沒遭災，他要養病，在縣里有房子住，就把自己的老房子分給村里遭災的三戶人家住。

我就借了韓志權家的一間小屋暫住。韓志權不收錢，我也不好到政府要租房補貼。那間屋子不錯，原先是韓云偉的房間，墻上還貼著一些漂亮的女明星畫。我也懂韓志權為啥要給我分配這間屋。我天天在這屋睡，跟著另兩戶一塊燒火做飯，從沒遇到韓云偉來糾纏我，做夢都沒夢到他。

韓天柱也住在這里，他負責替韓志權看花田。韓志權不收房租，但有要求，大家必須照顧韓天柱，給他口吃的。說是看花田，韓天余就是每天拿著一根筆直的竹竿在花田里晃悠。竹竿頂上系著一條紅領巾，邊走邊揮動。有這個喜憨子鎮場，別說來找茬的藥材公司的人，就是一條狗、一只麻雀也近不得。

這次風災也怪，從雙木村起來，把孫家兩兄弟的養牛場掀破了，過了渠之后橫穿了韓莊折向北。韓志權的幾十畝花田連邊也沒擦著，只是落了點冰雹粒到田里，很快就化了，滋潤了泥土。論損失，雙木村最大，簡直慘不忍睹。孫氏兄弟中的老大孫清安為了搶救自己的車和牛，被龍卷吹起來的木頭砸中后腦勺，當場就去世了。弟弟孫清華收斂了兄長，收拾了牛場，又不得不跟自己的嫂子侄兒打起來了分家產的官司。天災變人禍。聽說最后也是鎮里出面擔保，拿了些貸款，保險公司賠了些錢，保證牛場繼續運營。絕不能讓“雙木村牛肉”這招牌倒了。

鎮上的天余公司、平泰公司也遭了點小災，不影響生產，也沒聽說有誰在工廠里丟了命。還有就是一個幼兒園遭了害，不過老師聰明，把滿屋的小娃都保住了，也沒有人受害。龍卷風撒足了脾氣，過了鎮子就消散掉了。芝麻粒大的天平鎮，也就被全國知曉了。以前韓云峰、趙云強兄弟倆念初中的蒲橋初中也遭災了，毀了幾間舊教室。縣里索性直接把蒲橋初中給關了，把它并到了鎮中學去，只保留下一個天平鎮初中。反正，現在的孩子也沒有那么多了。

我跟太平鎮初中的朱紅兵老師通了電話，他也全家平安，領著趙云強做志愿者。

這場大災，韓云峰沒有跟趙云強聯系，也沒有跟朱紅兵老師聯系，他應該是徹底不想關心老家的事了，又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這又讓我失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