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軒窗里透進來的時候,楚映月正赤、裸著雙肩,緊閉眼睛躺著。只能說躺,不能說睡。因為身旁靠著床架炯炯目光觀察著她的火海棠,看地十分真切。有朦朧的淚珠自通紅的雙頰流出,滴在枕巾上。“曦曦?”男人的肩很寬,大體掃過去可見精奇的骨骼肌肉。他側眸一動不動,專注地盯著她,聲音極低:“你不要這個樣子,睜開眼睛來看看我好么?”
楚映月仍是不言語,清亮的淚水滾落。常年帶疤的手指雖然不是那么地好看,但它粗糙的地方擦過楚映月的臉龐時,還微微帶著點兒不同尋常的暖意。由于動作上的溫柔細膩。更讓楚映月感到全身的冰涼。她不想動,確切地說有些疲軟無力。
不知是否已然察覺到身旁佳人的冷意,火海棠伸手一拐,將衣服挑起,披在了身上。落地的剎那,他還忍不住回頭望了幾眼床上早已醒轉卻遲遲不愿睜眸的楚映月。
內心懷揣著道不明的愁腸百結。他是真的……真的有些絕望。昨日的瘋狂或者就是這些日子隱忍之后的爆發。“大人,昨晚二小姐是真的……真的想自殺啊!”葛二提醒道,“要不然將二小姐……拿繩子縛住吧!”“綁得了她的人,卻拴不了她的心。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呢?”火海棠抽出最小的狼毫,正要落筆。神思忽地一轉,莫名道:“你把混元西弄到哪里去了?”“大人,你忘了么,混元西早就跑了。”葛二惱羞成怒的唾棄道,“看來是屬下平日對他太兇了,所以才會導致他不顧一切后果,自己給跑了。”“是么?”火海棠聽后不覺失落,整個思緒混亂不堪。想要尋個法子討好一下自己的心上人,都不能夠。
“大人是打算,讓混元西解了二小姐的……術法?”葛二懷疑。“她不是火府二小姐。我火海棠從來就沒有這么一個妹妹。”火海棠自哀自憐,“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地牢重犯啊!”說著他竟小聲抽噎起來,淚水滴在宣紙上,片刻暈濺成一團黑。“也許……從哪里開始就從哪里結束,真的是一個至上的真理?”火海棠揉了揉眼角,兀自泣語,“若某些東西能夠早些預料,我還算計那些做什么呢?弄地旁人心碎,我自己也跟著心痛!”
“大人,你寬心啊!”葛二擔憂地望著他,只能拱手說出這樣毫無用處的安慰話來。軒窗拂過的秋風,很涼爽,院子里吹地搖晃的葉子也跟著簌簌落下,伴著凄涼的風和鳴。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也許會因為此事命不久矣。“大人!”守衛后院廂房的屬下又急匆匆地跑來。火海棠反射性地站起,驚惶道:“是不是后院又出了什么事?”深邃的瞳孔里隱藏著無法忽略的慌張。“二小姐她……她有事,但又不是真的有事!”屬下說地模棱兩可,聽地火海棠發暈。“到底怎么了?”火海棠加大了嗓音。“二小姐一早便起了,還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那屬下面上好似浮動著若隱若無的迷團,揮不去,也扇不斷。
“什么?”火海棠一驚,忙不跌地離開凳子加速來到后院。見到楚映月正在擺落碗筷,他有些意想不到。“曦曦,你……”火海棠在門口猶豫幾下,便邁開了步子。楚映月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幾絲可以敷衍的微笑:“以前你總說忙,也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同我吃會兒飯。現下你既然有空,不如我們就一起吃個飯吧!”
“……好。”火海棠詫異地邁開腳步,卻被葛二一把截住,轉了轉眼珠子,示意不要前去。“怎么,葛大哥怕我在飯菜里下?”楚映月挑挑眉,有些不屑地首先動了筷子,吃給兩人看,“這下你放心了?”火海棠用眼神掃了掃,示意攔身的葛二退后。剛要落座,楚映月又給火海棠斟了一杯酒。虎口握過去,剛要啟唇,卻突地被葛二打斷。“二小姐,再怎么說,大人都是沒有害你啊!自你來到這里,大人也沒有對你做過什么不軌之事啊,你不能違背良心,不能……?”原來,葛二懷疑酒水有毒。轉眸瞥到酒杯,用力扯住杯子。火海棠掙脫,剛要飲下,楚映月搶先一步又截住了酒。爽快利落,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她喝下去的時候,還因為過于想要證明而被酒水嗆得咳嗽不止。“這下,你們都放心了么?倘若我真要害你們大人,恐怕他早就死了!”楚映月說得輕描淡寫,嘴唇浮動起一股隱隱的不屑。“二小姐,屬下……”葛二因為自己小人之心的猜忌而愧疚懊惱,面色尷尬紅潤,瞥見楚映月森冷的目光里,終于毫不遲疑地垂下頭去。
“好了,我和你們大人喝酒,你們不必在這里!”楚映月隨口命令,不過那些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木頭兵士卻仍然紋絲不動。楚映月有些心急,怒不可遏地抓著桌上的酒杯,“沒聽見么,我讓你們離開!”火海棠望著她心力交瘁的表情,只得抬手吩咐那些守衛回避。等四下靜了,她漲紅的一張臉才漸漸恢復理智。火海棠伸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卻冷不丁地看到她快速閃避的囧態。于是他逼迫著自己將手收回。
“為什么今日要做這個?”火海棠低著嗓音,輕聲道,“莫非曦曦……”“你不要想太多,我只是純粹地想和你單獨待一會兒?”楚映月垂眸扒拉自己碗里的白飯。只是白飯,連一口菜都沒抬頭去夾。火海棠握住筷子將菜夾到她碗里,內心沒來由地欣喜,盡管他并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傻丫頭,不吃菜怎么行呢?”火海棠彎唇笑。“是不是我廚藝不好,所以你一筷未動?”楚映月突然抬頭凝視著他。火海棠一愣,隨之怔住。半晌,他才道:“不,只是很想看著你!”“看我?”楚映月本打算再問,自己又有何看的。但私心想著,也是些男女不著邊際的曖昧話。因此她便咬著唇,忍下了。但或許他沒有料到,其實她是以這種方式打算和他訣別。
訣別。
亦或者老死不相往來。
閬煜堂里,閏沐憂心忡忡地握著密令。這密令是老皇帝第二次果決的旨意。第一次,他還不怎么清楚左使火海棠同那女人的關系,所以未下殺令。而如今多出一個比兄妹還要煩惱的情愛關系,再次加重了火海棠的罪行。
動心,意味著死亡。
無數次記得,仰望著的那金黃的龍袍之下的。而來自于那個個龍袍在身的老皇帝,所說地一個與生死聯系密切的條件。
那就是。
我可以以我的權力和地位讓你們這些將死之人成功鳳凰涅槃。但必須做到一點,絕對的忠心,絕對的無情。
因著都是從死牢出來,所以他們那一撥罪犯無親無故。而忠心的證明則是要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驗從而在一撥又一撥的死犯中被選拔出來。
所以在成功活下來的那一刻,忠心這個虛無的信仰便已注定。可情呢?情這個奇妙的東西又該如何控制?
“火海棠,你為什么要動情,為什么呢?”閏沐手拿密令,神思恍惚。一會兒,眼淚如珠而下,“可為什么連我自己也跟你一樣,有了那本不該擁有的心情!”他自言自語地捏緊密令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凄清的下場。幸好他這相貌讓他徒生了自卑,也讓他無時無刻不記起老皇帝狠辣的手腕。
不能動情,一生都不能動情!
火海棠沒有從他這個典型例子學到忍耐,是他的失察。
“大人!”門口屬下聽到著嚶嚶切切的抽噎聲,忍不住抬手叩了叩門沿,關切且焦灼,“大人,您發生什么事了?”閏沐迅速抬袖抹了眼淚,用一貫陰沉的嗓音回答:“沒什么!”“……呃。”那屬下低低點頭應聲。
貌似聽到了踏靴落地的聲音。他緊接著喊了一聲:“火左使還沒有來么?”“沒有。據底下的人說,火左使府里好像出了點兒事。”那屬下在門口撓著頭道,“大人要派人去催催么?”“不……不用。”閏沐堅定地否決道。否決以后忽又聯想到一個人。是個女人。那時候,她突然撬開軒窗,倚窗和自己對笑。閏沐傻愣著一會兒,又是沮喪地搖頭,“我就知道,無論如何,你都是不會再來第二次的了?”
閏沐望著天,閉眸苦笑。從前的從前,也許真的是很久以后才發生的事兒。火海棠,這個公事上的死對頭以那個女子為惑,想要自己犯了大忌,再一次成為罪人。可沒有想到,算計地太厲害,這一廂把自己也給算了進去。如果不是自己把持有度,沒能被美色所惑。只怕拿到密令的便是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火海棠。而處決的人就成了自己。
“曦曦……”火海棠也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他見過很多為陛下做事卻因動情而被殺害的‘罪犯’。他們從同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僥幸爬出來,僥幸成為了活下去的萬分之一。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于是,他便又成為了那動情的百分之一。“我……我要走了!”楚映月低低地看著自己的白瓷碗,嚴肅理智地抬起了頭來,“求你,放了我。我想找回過去,找回自己!”
火海棠心如密鼓,敲打地很是慌亂:“可你還沒有記起曾經,你……你打算怎么回去?又能回到哪里?”“你不用擔心!”楚映月傲慢地凝望著那雙輕柔溫婉的眼睛,“沒有你,我會好好活下去,我一定會好好活去!”
“那,我呢?”火海棠縹緲不定的聲音反復地傳到自己的耳朵里,楚映月心被狠狠地撕裂了一點口子。她親手將痛入骨髓的涼風塞入了自己的心臟。那每一刻翻涌駭浪涌現出來攪動的東西,或許就是那為之困擾的情愫,“我在你的心里,什么都不是么?”
“不,你的確在我的心里!”楚映月說地直接,“可我不愛你,我恨著你,永遠地恨著你!”“呵呵,恨我?”火海棠怒目盯著楚映月眼角一閃而過的哀愁。食指撥出去,再返道折回來,“曦曦,你對得起自己的心么?真的……對得起么?”“自從昨夜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楚映月目不斜視,“你也清楚,欠我的,一直是你而已。”
“對,我欠你的。”火海棠手掌都在顫抖,“所以即便不是你,老天爺也會安排我償還吧!”“我明日一早就會走!”楚映月起身,背過臉去,“這……是我們之間最后一頓飯?火海棠,雖然你做的那些事我無法容忍。可有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沒有了記憶的日子,我真的把你當成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火海棠滿目滄桑,只微啟薄唇,輕聲淚語:“謝謝。這個時候你還愿意說一句讓我欣慰的話來,我真的……很高興!”他迅速起身,吸了吸鼻子,轉過身去,“那你明日……什么……時辰走?”“一早!”楚映月抬頭,“我已經找人稟報了豫王妃。她知道我身份,她會幫我!”“是么?”火海棠側身拱手,“那祝你一路順風?”
那一刻生出的失落仿佛蔓延的火海,火勢急轉直下,她淹沒其間,無以自拔。很難料到昨夜于床上和那男人纏綿時,她腦中忽然翻轉的什么?
桌沿的白瓷碗哐啷一聲,碎裂在地。飛濺而起的瓷片擦在自己的白皙的手背上。
疼,疼如刀絞。可這種落魄的時刻,再也不可能會有人急急地趕到她的面前,雙眼含淚擔憂內疚。因為,事到如今,她只是一個人了。永遠地一個人了吧!
念及至此,她撲在桌子上,噼里啪啦地哭了個底朝天。
其實,老早就明白一個道理。
我有自信能拿自己的性命威脅到你,不是因為旁的,只是覺得你愛我,這就是我所謂任性背后的驕傲!哥哥,為什么你我要相遇呢?
夜晚,大雨磅礴。躊躇的雨。秋雨。第二日,林間,朝陽璀璨。
“然妹,三妹真的會來么?”楚南煜和楚云霄駕著馬車一早等在林外。對于楚南煜的話,韓伊然不作回答。過了許久,同樣有人問起這個問題時,韓伊然卻只苦笑地回轉頭:“我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不會?”楚南煜挑眉心憂。“那個時候我等一個的時候,也像你們一樣問過自己。”韓伊然突然想起了那個時候的心酸,“我等著他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覺得日薄西山其實不過是一個流逝的詞!一個聽上去還算優雅的詞,僅此而已。”
楚南煜沉默,眼神光彩晦暗。
楚云霄不語,他知道他們的曾經。
可韓伊然卻笑破尷尬:“不過現在我突然能理解自己了。那時候會癡心一片,或許看上的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身影罷了!”
楚南煜仍舊沉默。楚云霄驚詫欣慰。
能夠堪破曾經的愛情,可不說明她的放下么?
“然妹,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讓你變得這樣?”楚云霄得意揚眉,“真希望有機會見見,可……估計也沒機會了?”韓伊然掩唇輕笑:“不是沒機會,而是……你們已經見過他了?”“我們見過?”兩人同時驚愕。“他是我心目中長得最好看的人!”韓伊然毫不掩飾女兒家的嬌羞,“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大哥,二哥,我……我真的很感激你們!”
感激?感激曾經的否決,感激曾經的錯過?感激命運的捉弄,感激上蒼的憐憫?感激成為義興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