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又耍小脾氣了。
時值三月中浣,浣花村頭的老桃花樹,就著春風,花謝花飛飛滿天,阿慈因為昨日剛做好的一個風箏被她不留神弄斷線刮跑了而不高興,獨自坐在草地中央,將臉埋在膝蓋上,任我百般哄她也不理,我曉得她這是一時半會的氣性,因此便笑道:“阿慈,你要再不理我,我可走了啊,這可是村口,仔細遇著陌生人把你拐了去,到時姐姐可不去尋你?!?/p>
話雖這樣說,其實心里著實放心的緊,浣花村被人稱作“世外桃源”,且不說隔著那成片的桃林,單是林后頭那一條九曲溪,就夠人好找的了,因此我頭也未回地往前走,爾后拐進了旁邊的一叢小花林,心想倒要看看阿慈能忍到幾時才來尋我。
卻沒想到這小花林之后倒是別有風采,我一眼就認出不遠處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是血芙蓉,雖說不是什么珍稀之物,但于平常跌打損傷解毒消腫倒是不可或缺,父親生前是名醫者,浣花村凡是有人身體不舒服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南宮先生,或許是遺承他的血脈所致,我自幼便喜歡研究一些草藥,對他撰寫的幾本采藥錄更是背得爛熟于心,如今還時常有些村民找我醫病,而現在看到這幾株長勢良好的血芙蓉,我焉有不采之理?當下便提起裙子走了過去,誰承望只顧著高興竟不防那下面有一個淺坡,我一腳踩空整個人滑了下去,那坡底是一洼綠水,此刻我的半邊裙子都被污濕了。
正氣惱不絕時忽聽不遠處似乎有男子說話的聲音,這一吃驚可不小,連忙撥開樹枝向外看去,果不其然,只見桃花樹底下除了阿慈另有兩名身穿白衣的男子,阿慈正與其中一人說著什么,低著頭臉色羞慚慚的,隨后和他一同向前走去,我心急間提著裙子便站了起來,那污水滴滴嗒嗒往下流,連鞋面都弄臟了。
“誰!”正在此時忽聽面前傳來一聲男子的斷喝。
我心情欠佳,想也沒想地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頓時驚住,許是沒想到是個女子,怔了片刻將手中長劍一收,微微躬身道:“在下還以為有刺客在此,方才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p>
我看了他一眼,先不說相貌衣飾,只從氣度上來講就可以斷定非尋常人物,我心下惦著阿慈,開口便道:“你們把我妹妹帶哪去了?”
他了然于心,回答道:“姑娘莫要著急,我和我家主子誤入此地,一時找不到路,所以求助于剛才那位姑娘,放心,我們絕無惡意。”
聽他這樣說,我心內已放下了大半,因見他的目光此刻移到了我裙子上面,不覺把臉一紅,悄悄往后扯了扯,他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忙收回了目光,接著拱手道:“在下告辭?!?/p>
“哎,等等?!蔽颐凶×怂?,“別忘了把我妹妹送回來?!?/p>
他微微頷首:“一定?!?/p>
說完轉身從容離去。
后來的我無數次想起這個在桃花樹底的相遇,所謂命中注定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阿慈遇到寧漠是她的劫數,而我遇到顧君堯也是我的劫數。
我怎么也未想到顧君堯口中所說的“主子”竟是當朝天子,更未曾料到阿慈這一去竟永遠離開了浣花村。
南宮先生的兩個女兒,一個是蘭花,一個是荷花,性格不同,容貌也是各有千秋,尤其是瑤惜,說是畫中仙也不為過,這是浣花村的村民們眾口一詞的說法,阿慈今年二八年華,小我兩歲,許是平常被我寵慣了,個性天真爛漫的緊,從未將一些閑事掛過心頭,然而我卻知道她一直向往著浣花村以外的世界,有時候甚至靠在我的肩頭呢喃:“姐姐,你說京城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啊?聽他們說有好多車,還有好多人,房子也很大,尤其是皇宮,飛檐翹角,雕梁畫棟的,我真想去看一看?!?/p>
每次我總是連恐帶嚇:“真是傻丫頭,皇宮什么地方,豈是人人去得的?一個不小心便是有去無回,你趁早給我收了這份心是正經?!?/p>
她的嘴巴總要翹上老半天才恢復如常。
阿慈是我妹妹,縱然最了解她的脾氣可還是沒料到這次她會如此堅決,閨房里她摟著我的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姐姐,請原諒阿慈的自私,我不想辜負自己,便只能辜負你。”
我心里既沉重又難過,從小到大何曾見阿慈這樣哭過,想來是下定了決心,她畢竟只是宵小平凡的女子,如何能禁得起那來自皇宮錦繡榮華的誘惑,更何況那一直是她夢想中的生活,想到此我拉她起來:“阿慈,你想去就去吧,姐姐不攔你便是?!?/p>
她睜著淚眼:“真的?”
我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痕,嘆道:“你辜負我,我不怪你,可若你辜負自己,將來或許會怨我,其實,姐姐也自私,你不要這么內疚?!?/p>
“不是的,姐姐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阿慈拼命搖頭,眼淚又滾落下來,片刻后忽地抓住我的手,“姐姐,要不我們一起進宮吧?憑你的容貌,陛下一定會更喜歡你的?!?/p>
我反握住她的手,慢慢地道:“姐姐也不想,辜負了自己?!?/p>
她吸了吸鼻子,不再說話。
而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自己錯了,那時的我沒有懂,甚至連阿慈自己都不清楚,她之所以執意和寧漠走,根本不是因為他的身份,而是因為他能帶她走出浣花村,能帶她去看外面的世界,能完成她心中的夢想,這完全和愛無關,我當初不該就此放她離開。
阿慈走的匆忙,只收拾了幾件尋常衣物,我刻意避著沒有見寧漠,而他也以為阿慈是孤身一人生活在浣花村,他們走的時候正值夕陽西下,桃花靜靜開在枝頭,不再飛了,我躲在樹后看著阿慈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心中驀地一酸,落下了淚。
一方潔白的錦帕在這時遞到面前,我抬起眼簾,見是拿劍那個男子,深沉而漆黑的眼神,默默看著我。
我伸手接過來,只聽他道:“你為什么不想進宮?”
我冷笑著反問:“你倒是給我說說,進宮有何好處?”
他再度沉默,我兩眼望著阿慈離開的方向,癡癡地問:“他會對阿慈好嗎?”
“會吧?!卑肷?,他吐出這兩個字。
我心中不禁一涼,忽地轉頭正視著他:“如果他對阿慈不好,你告訴我好不好?”
他有所猶豫,但還是答道:“好。”
我自覺心中有了慰藉,竟笑了笑:“那你還會再回來的對不對?”
“按照你的意愿,你應該期盼我永遠都不要再來才好。”
他說完向后退了一步,頷首道:“保重。”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生出無限空茫,一入宮門深似海,歸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