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失控

聽到“一百零四”這個數字的時候，陸辰幾乎是下意識地發出了“終止比賽”的指令。

斗士塔中的比試，與普通比武不同。

就一般來說，圣域到底是一個游戲，就算你操控的角色被人砍斷了脖子，也一絲一毫疼不到自己身上。但為了追求觀賞性和刺激性，正式的比武賽事都會規定玩家必須開啟“痛覺同步”選項，接受來自游戲儀器的痛覺刺激，當然是以一個很低的傳感比例，一般是10%。

而在斗士塔中，你每在淘汰后再入塔一次，“痛覺感應”系統就會自動提升1%。比如第二次參賽是11%，第十次就是19%。這是限制玩家參賽次數的好方法，畢竟誰會愿意在痛感明顯的25%值以上還繼續參加比賽呢？

所以一百零四次……這算什么鬼啊！

這時候陸辰終于看清了那個銀白騎士的臉，那是真的非常，非常痛苦的一張臉。

真的被撞穿了石壁，真的被人拿頭往鐵錘上砸的巨大痛感……

隨即他收到了一封加紅的警告郵件：“終止比賽失敗！無權限！提醒：本場比賽最高負責人為：熾天使·帝。”

什么時候自己的權限還被易主了！這小姑娘挺霸道啊，到哪里都她當老大！

陸辰顧不上罵娘，沖到熾天使面前吼道：“快終止比賽！他會死的！”

而女帝卻面目冷靜地繼續朝鏡頭報道著：“……令人意外的參賽次數。這位頑強的騎兵是否還能再次站起來呢？讓我們拭目以……”

“你果然是臺機器人。”陸辰冷冷道，拿起大喇叭就想學金毛浪貨菲利普斯那一招：“女士們先生們——”

女帝猛然拉住了他的胳膊，同時急促地低聲說：“痛覺傳感有上限，50%！”

陸辰一聽愣著了，50%，保證在一場比賽內不會給敗亡者的精神造成實質性傷害的極限數值。超過這個數值很容易留下精神虛弱的病根，但正式比賽顯然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但這也不代表那個名叫“伊利亞特”的騎士所受的疼痛就會消失。相反的，此刻他臉上痛苦的表情，無比真實。

但就是承載著那種傷痛的身體，伊利亞特自己從石縫里爬了出來。他已經渾身浴血，但還是向著身形比他高大數十倍的對手目光炯炯地抬起了長槍。

“我……是追隨永恒之王潘德拉貢的騎士，高貴的人族戰士伊利亞特！為了守護王的榮耀，誓將眼前之敵斬落！”

聽到這樣豪邁的宣言，陸辰只覺得他瘋掉了，圣域出現以后很多人都瘋掉了，分不清現實和虛擬的兩個世界。他們把現實世界當作緩沖，反而全情投入到“圣域”中來。榮譽、勝利……他們為了這些游戲中虛假的東西而奮不顧身。

可他不是能感覺疼嗎？他的身體沒告訴他這樣很危險嗎？一百零四次，陸辰不相信真的會對他的精神健康留不下一點影響。

觀眾席上一片噓聲，這是對白騎兵莊嚴宣言的諷刺回應。很多人高喊著讓他滾下去，整座競技場回蕩著鬧哄哄的喝倒彩的聲音。

這是當然的，兩邊差距太大了，沒人喜歡看沒有懸念的戰斗。可是這樣的聲音現在在陸辰聽來非常刺耳。

你們聽不見嗎？他這是第一百多次來挑戰啊！就算他是個愚蠢而迷失自我的、不自量力的可憐蟲，可他也是個有著真實體驗的人啊！而你們，衣冠楚楚的君子紳士們，華麗整齊坐一排的小姐太太們，現在你們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呢？你們的表現就好像在對著一頭斗牛場上被累死的斗牛說，“呵，它可真傻，比最失敗的小丑還不能逗我發笑，所以快滾，快滾！”

每個人都是這樣，每個人都頂著不屬于自己的面孔在這里盡情暴露著麻木和無情，就連那天女下凡般的天使，也依舊道貌岸然地做著她的賽況解說。陸辰忽然陷入一種巨大的恐懼情緒中，他感到自己仿佛孤身一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每一個場景、每一張人臉他都這么陌生，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和他沒有關系，他唯一的理智就是感覺到恐懼，而這個世界已經陷入了瘋狂。

在陸辰想到這些的時候，戰況已經又發生了轉變。伊利亞特將自己的騎士槍倒插進沙地里，涔涔血流順著槍尖流入大地。霎那間狂風襲來，在他身周形成巨大的沙暴，一柄青色巨劍從他背后破土而出，緩緩抬升，呈頂天立地之勢，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把鎮守妖邪的神物從地底拔了出來。

巨劍的劍身籠著一層朦朧的薄霧，顏色極淡，似有若無之間，唯一清楚的是在那劍柄之上，突然睜開一只青色巨眼！

“劍魂！”有見識的觀眾早已經喊了出來：“游戲內測時候給的紀念品，他是二十年的老玩家！”

伊利亞特借著劍魂這股駭人氣勢，又召喚出一匹雪色戰馬，四蹄矯健，載著他就朝巨劍士比蒙徑直殺去。

而比蒙的回應是那條傾盡全力甩出去的流行錘。巨人奮起的力量是如此強勁，讓渾身肌肉都在這一甩之后劇烈地搏動起來，后背也跟著緊張地起伏，這讓他背上以血墨勾畫的四條墨黑龍紋也跟著一起一伏，仿佛活了過來。

陸辰仔細擦了擦眼睛。

“它們”真的活了過來。

簡直像是咬穿了比蒙的后背，從他巨神般的軀體中破繭而出。四個龍頭一起從他背上擠了出來，向左右轉動著黝黑的眼珠，其中一頭看到了沖到近前的伊利亞特，以一個長蛇出洞的架勢，將他一口吞下！緊接著所有四條龍都向遠處筆直聳立的“劍魂”飛去。

而那“劍魂”仿佛也因為失主而憤怒，一只獨眼兇光大亮，向流星錘和那四條黑龍迎頭劈了下去，如長河落瀑，爍爍劍光，虎虎錘風，還有滾滾黑龍，在那半空之中，轟然相撞！

風云變色，塵沙飛揚！一聲轟然巨響后，流星錘在天空化作漫天碎屑，無情灑落下來，而“劍魂”則散成無數青芒緩慢蒸騰。只有那被打碎了龍頭的四條黑龍，身體兀自不甘地滿場扭動，攪成一團覆蓋了全場的黑色血霧，令任何人都無法看清場中局勢，甚至找不到那被吞入龍腹中的白騎士究竟去了何處。

比蒙巨劍殺到興起，大步踏破黑霧尋找伊利亞特的蹤跡。他高大的體型讓他可以看到很遠，但無論哪里，都看不到白騎兵的影子。

因此他不自覺地又向前邁出幾步，就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燈下黑。

腹間驟然傳來冰冷的感覺，比蒙急向下看，終于看到了那個渾身浴血的騎士，盔甲殘破，血條見底，他雙手緊緊握著槍桿，就像握著自己僅存的生命，但長槍的另一頭，已經將比蒙的腹部整個貫穿。

被譽為“魔獸”的巨人族第一斗士比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剛過百級、還沒有一件高費裝備的玩家打出致命傷。

所以他開口了——

“喂，加入巨人俱樂部工會怎么樣？”

“我沒有興趣。”伊利亞特倔強地回答。

“那……你就去死吧！”

挾裹著無比憤怒和恥辱的一拳轟飛了伊利亞特，比蒙拔出貫穿了自己的那柄長槍，扔進地里。他并沒有因為巨大的傷害而顯得疲弱，相反的，他的身體更加強壯，不，是膨脹！屬于獸類的深棕色皮毛迅速覆蓋了比蒙原本光滑的軀體，一股來自遠古深林的味道，他的嘴盆向前突出，喘息變得粗重，眼睛紅得像在滲血，手腳也變成了巨爪，那過分巨大而尖銳的指甲讓人想起撒旦的爪牙。

“它的氣力在腰間，力量在腹部的筋上。它搖動尾巴如香柏樹……”

“它的骨頭好像銅管，它的肢體仿佛鐵棍。它在神所造的物中為首，創造它的給它刀劍……”

“在它防備的時候，誰能捉拿它，誰又能穿起它的鼻子，把它牢籠呢……”（《圣經·約伯記》）

這一刻，他就是上帝的第一個造物，魔物學家與神秘學家眼中的惡魔——比蒙巨獸。

滿場歡呼！

能看到滿級巨戰士的獸人化——不，應該稱之為獸神化——在圣域中也是多么罕見的事情，再沒有比這更雄偉的力量！

比蒙一雙血紅大眼瞪著白騎士，以他那來自遠古時代的森寒嗓音吐出寒氣說：“喂，年輕人，你見過魔鬼嗎？”

年輕的騎士奮力站了起來，撿起他的長槍，向著比蒙巨獸挺直了還在流血的身板，高高舉起槍尖喊道——

“就算是魔鬼，我也要你知道，我是你的敵人！”

這一刻他身體搖搖顫顫，獻血止不住地流落在沙面上，面對著史前魔獸露出的獠牙，在惡魔背后飛舞著光輪燦爛的天使，天使之上，金光漫天。在這幅神話壁畫般的景象前，他那雙血絲彌散的眼睛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陸辰此刻就面對著這樣一雙眼，不知覺地攥緊了雙拳。這時他突然想到，“伊利亞特”是歐洲荷馬史詩的名字，史詩描述的是一群明知道自己最終的悲劇命運，也要奔赴戰場奮戰到死的英雄。他們甚至以凡人之軀，挑戰神明。

這個叫“伊利亞特”的人應該是內測時就已經注冊的圣域死忠玩家吧……證據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個召喚物“劍魂”，是回饋老玩家的紀念品。除此之外，他就像一分錢沒往圣域里花過，在這個滿級遍地走的年代里，一個人民幣玩家代練兩年就會比他更強。

所以他才會一次次地來挑戰吧？在這個最盛大的紀念節日里，想要留下自己參與過的證據。老玩家們好像把這個東西稱為“信仰”，好像這么一說，就可以忘掉他們已經是圣域游戲世界的棄子。

比蒙魔獸揮舞兇爪，扣向白騎兵的頭頂，陸辰仿佛已經可以聽到他身體被撕碎的聲音，真的有些不忍的，瞇起了眼睛。

但就在他準備宣判比賽結果的那一刻，眼前忽然模糊了。

腦中一沉，恍惚置身冰海，沉入無底深淵。

陸辰一瞬間皺緊了心臟，無論他怎么試圖凝聚精神都無濟于事。周圍盡是混亂的聲音。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眼前一片黑，恍如溺水后窒息，仿佛是他赤裸裸地置身于那個惡魔巨爪之下。伸出手去抓不到任何東西，抬起腳也踩不到陸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身為圣域最尊貴的大天使，他此刻卻像個斷了線的風箏，一陣無力的掙扎之后，他眼前終于模模糊糊地重新出現了景象。

那明亮得刺眼的，美麗的女人。

熾天使·帝。

終于看清了，熾天使的背后，躺著比蒙魔獸幾乎被撕成兩半的尸體，只有那雙血紅大眼還不肯閉上，瞪得圓圓的，仿佛到最后都不相信發生了什么。

腳底下有厚重的質感，陸辰低頭看去——

自己怎么會站在競技場上？

但這還不是最令陸辰驚訝的事，陸辰的目光最后凝固在了熾天使手中，那把散發著淡綠熒光的匕首上。

圣器——“精衛”。

那是只有大天使面對最危險的敵人的時候，才會拿出的最強底牌。

而她此刻面對的敵人，好像是……自己？

怎么回事？

周圍很安靜，所有觀眾定格在一個不可置信的表情上。

熾天使很謹慎地向前邁了兩小步，綠色的劍光照在了他臉上，把他面孔映得更加慘淡。

“陸辰？”女帝有些小心地問道。

陸辰第一次感到這么茫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有很不好的預感。因此而緊張，于是不停搖頭，喉嚨發干，但就在他終于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頭腦中突然傳來劇烈痛感。

眼前又一次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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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高翔如星辰兮，見旋大愛于世人。

神座巍巍之將出兮，撼大地而動群星。”

——《圣域創世歌·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