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媽媽顯得很困惑的看著書房內的兩個人,她退后了幾步,口中喃喃的說:“這不是真的,一定是我聽錯了。”她轉身往房間走去。先前她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見蔣爸爸關門的聲音,更加睡意全無,所以她也跟著起來了。她走出房間,聽到書房里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于是走了過來,不曾想,竟然聽到這種消息。她一邊走還一邊想,一定是搞錯了,不是蔣浩恩搞錯了,就是江醫生人搞錯了,前段時間她才檢查過身體,江醫生根本沒有和她提過她有任何問題。
她蹣跚著往房間走去,邁出的每一步都有些艱難。
蔣爸爸和蔣浩恩連忙跟上,但還是慢了一步,蔣媽媽已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又“啪”的一聲從里面反鎖了門,無論蔣爸爸和蔣浩恩如何敲門如何勸說,她都不開門。房間里靜悄悄的,誰都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蔣爸爸和蔣浩恩看著彼此,都有些驚慌,擔心蔣媽媽會做傻事。父子倆正在尋思著如此打開房門,都在各自想辦法。
蔣浩恩也正在著急,他突然靈機一動,輕輕的指著旁邊房間的窗戶,他想,這里不過是二樓,并不是很高,用長梯子的話,應該可以爬上去。蔣爸爸點了點頭,輕聲的說:“你小心點。”蔣浩恩匆忙的下樓去了。蔣爸爸緊緊的盯著房門,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蔣媽媽坐在梳妝臺前。她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晨早起來,她還來不及梳妝打扮,現在看起來,也就像是快六十歲了的人,臉部松弛,眼角有了皺紋,嘴角也微微的向下垂著,只有頭發,因為是染過了的,看起來還算黑亮。
她想起了以前。
在她還算年輕的時候,她的脾氣可能不是太好,而且習慣喜形于色,很少會有人主動接近她,所以,除了少女時代認識的朋友,她幾乎沒有交過新朋友。
還在陽光社區住的時候,因為自家的環境相對好些,又因為她覺得鄰居們都太吵,而且她們的話題多數與柴米油鹽有關,她也不喜歡,所以,她也很少和鄰居往來,只不過是臉面上的情分,見了面只是點頭微笑打個招呼就算。
因為朋友不多,蔣浩恩又有奶奶帶著,她的一門心思都落在丈夫身上了,可是當時丈夫正在創業,對她稍有冷落。時間長了,她開始覺得委屈,總是逮著機會和丈夫吵,希望能夠引起他的關注。丈夫開始時還會哄著她,后來,漸漸的不理她了,由得她生氣、說狠話、流淚,就當看不見。就從那時開始,她學會了生悶氣,稍有不順心的事,她就板著臉孔,或是,直接回娘家。
那時,她的母親勸她說:人人有自己的難處,不要輕易去責備別人。又說,凡事亦應該想開些,生活很多時候會不盡人意,但自己盡力做好自己就好。又提醒她,她這么容易生氣,遲早會累壞身體。
其實,她有聽從母親的勸告,畢竟,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也只有母親了,她也不想讓母親時時為她擔心。她開始懂得為自己著想。
所以,工作不開心,她就不工作了;在家里過得壓抑,她就經常往外邊走。她去學瑜伽、學陶藝、學畫畫、做義工,時間開始充實起來,她也因此認識了一班和她一樣,有錢有時間的朋友,大家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討論時尚走向,倒也很談得來。她漸漸發覺,只要舍得花錢花時間,有很多的人喜歡和她做朋友,而且,她的這些朋友,和那些通常為家庭為生活轉得像個陀螺的女鄰居不一樣,即使她們穿戴得富麗堂皇、穿金戴銀,卻從來不會顯得俗氣,只會貴氣逼人,就像是隨時可以去赴喜宴一樣。她覺得,這樣的人,才適合做她的朋友,甚至,鄰居。也許是她在家和丈夫吵架的次數太多,她覺得鄰居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不然為何見了面,總是笑得那樣曖昧。因此,她就逼著丈夫搬家,搬去獨立的別墅。丈夫聽從了她的意見,從此,她擺脫了舊鄰居,擺脫了舊生活。
她四十歲不到,就已經完全過上了她想過的那種富貴閑人的生活。除了和丈夫仍然是不冷不熱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如她的意了。她一直維持著那樣的生活方式,優雅悠閑,一直到現在。
現在,她竟然得了這種病,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曾想過的,很久以來,她就很懂得珍惜自己,身體檢查這件事每年都會準時去做,母親說過,健康最重要,沒有了健康,就什么都沒有了。她一向聽母親的話。
她想起那段日子,她時常跑回娘家去,母親的苦口婆心。無論什么事情,不會責怪她,只會勸她的,也只有母親。現在,一語成讖。如果母親泉下有知,一定會很痛心吧。
她猛然想起,自己也是別人的母親,她有什么事,比她更難過的,不過只會是她的骨肉罷了。想到這里,她想著要振作起來,可是身體并不聽使喚,她用盡了全力,臉上仍然擠不出一絲絲笑容,她看起來仍然是那樣的面色慘白,眼神空洞。
蔣浩恩幾經辛苦,終于從房間的窗戶里爬進了被蔣媽媽反鎖著的房間。他看到媽媽的時候,她正在梳妝臺前,拿著一支口紅往嘴上涂,但是她顫抖著手,那支口紅無論如何也沒有涂到嘴唇上去,她一著急,口紅“啪”的一聲,竟然斷成了兩截。她看著斷開的口紅發呆,手還是在不停的顫抖著,眼里也出現了淚花。
蔣浩恩看著媽媽那個樣子,心里是無比的酸楚,他的鼻子一酸,但他很快忍住了眼淚,畢竟母親已經這樣傷心了,他不能夠跟著傷心,現在,他的母親唯一的依靠。他走上前去,抱著媽媽的肩膀,輕輕的叫了一聲:“媽媽。”蔣媽媽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蔣浩恩抱著母親,也跟著落淚。既然都那么傷心了,不如痛快的哭一場。
門外的蔣爸爸聽到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由得著急了起來,他大聲的問道:“浩恩,你在里面嗎?快來開門。”他在門外踱來踱去,恨不得劈開了門沖進去。
過了好一會兒,里面的哭聲漸漸的小了起來,蔣浩恩開了門,他剛打開房門,蔣爸爸就沖了進去,看到蔣媽媽正在梳妝臺前擦眼淚,他這才松了一口氣,看到蔣媽媽淚痕未干的樣子,他也紅了眼眶。
蔣爸爸走上前去,拿著一張紙巾替蔣媽媽擦著淚水,蔣媽媽抬頭看著他,蔣爸爸便把她摟在懷里。蔣媽媽緊緊的抱著他,淚水又落了下來。
蔣爸爸輕輕的拍著她的肩膀,哽咽的說著:“沒事的,有我呢。我們先入院治療,這里不行就去國外,傾家蕩產也要治好這個病。”
蔣媽媽心里有萬般滋味,酸甜苦辣一下子全部涌出來了。她已經不記得已經有多久,她和蔣爸爸沒有這樣擁抱過在一起了。原來,她還是很在意這個擁抱,仍然渴望被他關心。
她漸漸的止住了眼淚,輕聲的問他:“如何治不好呢?”
蔣爸爸愣了一下,他說:“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他這句話出自肺腑,畢竟是他愛過的人,即使她是如何的不待見他,但既然許諾一生廝守,他會遵守承諾。婚姻除了忠誠,還有愛與責任。他錯過一次,但現在不會影響他對婚姻的看法。
蔣媽媽不曾想過他會說出這一句話。這些年來,她哭過鬧過,兩人鬧到最僵的時候,連離婚協議書都簽好了,她累了,他也累了,她以為,他的感情已經隨著二人的爭吵,被時間沖洗得一干二凈,他對她的夫妻情分,只剩下因為她是他兒子的母親那一部分。
她們經常聚在一起的一班人,除了吃飯聊天,偶爾也會說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仍有著婚姻約束的這一部分,包括她,很多人和丈夫的感情已經淡薄得看不到痕跡,但是,沒有人提出要離婚,即使有人已經分開生活,各自各精彩。有個太太說過,什么都是人家給的,房子車子銀子,離了婚也還是要向人家伸手,還不如這樣繼續生活,至少可以名正言順。奇就奇在,她們全體沒有異議,因為大家都知道,就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是早二十三十幾年,她們或許還有機會依靠自己生活,但是從那時開始,她們就已經知道,婚姻其實不過就是那么一回事,換了一個人,未必比眼前這一個人好。很悲哀的認知可是,但事實就是如此。她們還好些,至少經濟上沒有任何欠缺。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們無需有那樣的經歷,也已經是一種幸運。
蔣媽媽想,這一生,還能夠知道丈夫寧愿為了自己傾家蕩產,她已經沒有遺憾了。雖然,這一刻,來得太遲,太遲。
蔣媽媽輕輕的從他的懷里掙扎出來,她抬起頭來,對著丈夫和兒子說:“我決定入院接受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