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須發皆白,還穿著雪白的道服,他手里拿著拂塵,站在云端上。我驚詫,這柳長言的師尊竟然是個地仙!
自己這樣傻愣愣的站著,好像不太好,我跟著見禮,卻沒跪下,“師尊好。”
說完我自己差點又想撓墻,他是柳長言的師尊又不是我的師尊,自己瞎叫什么!不過我是不會承認自己的口誤的,當下笑容滿面的看著柳長言的師尊——沖元子。表現得很乖巧。
沖元子朝我微微頷首,突然說道:“以前不曾見過姑娘,不是我們昆侖的狐貍吧?”
我一愣。
不待我答話,沖元子自顧掐指算了起來,片刻過后,他一臉糾結,“怎么算不出這位姑娘的來處歸處?再來一次。”然后又開始掐來掐去。掐著掐,他好像忘了旁人,只管自己算得高興。
柳長言輕咳一聲,說道:“見笑了,師尊一直都這么……率性。”
我點頭表示理解。我的好些個長輩都沒個長輩樣。比如說美人,她在我跟前從來都懶得端架子,一點上仙該有的做派統統沒有。她說,她在我面前沒個長輩樣,我在她面前也沒個小輩樣,誰也不比誰強。而這像大長老一樣,滿頭華發的老者顯然也是同美人一樣的。我只希望他不要和大長老一樣啰嗦就好。
柳長言出聲,把沖元子從自己的世界里拉出來,“師尊!”
沖元子停下動作,很假很假地咳了幾聲,“為師掐指一算,得知你們要回來,今日果然到了。”
沖元子拿著拂塵在長清頭頂拂了一下,很憂愁的樣子,他嘆了一聲,“你們都下山去了,只留我老人家在昆侖山上,實在寂寞得緊。”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長清此刻低垂著腦袋,他低聲道:“接到您老人家的傳訊后,我們這不是回來了嘛?”
沖元子輕哼一聲,把拂塵甩回臂彎,說道:“你們隨為師來。”說完率先駕著云走了。走出老遠,我依稀聽見他氣急敗壞的聲音:“怎么還是算不出來!亂了亂了,徒兒的也亂了!”
柳長言拿出飛劍,一腳踏上去,回頭朝我伸手微笑,“上來。”我把手放進他的掌心,借力上了飛劍。
我站在他身前,陷入了吃不吃豆腐的糾結中。就我們現在的姿勢,我總不能反手抱著他吧?我糾結著糾結著,剛伸出狼爪,身子也往后傾了傾,柳長言就在身后說道:“到了。”
為什么!!要猶豫!!
我們從飛劍上下來,一路順著長階拾步而上。臺階的縫隙里隱隱可見一些青苔,顯然是有些年頭了。階梯的盡頭是一座古樸莊嚴的宮殿,隱在云霧里,瞧得不甚分明。
踏上最后一層臺階,柳長言扯住我的袖子,說:“你在外頭等等。”
我聞言點了點頭,飛身躍上一顆高大的樹木,在上頭尋了一處枝丫坐下,目送柳長言和長清一同進了殿里。
殿門緊閉,我瞧不見他們的身影,更聽不清他們的談話。我坐得無聊了,使勁搖晃著雙腿,樹上的葉子紛紛墜落,飄到石階上。
人間還是冰天雪地,而這昆侖竟是綠草如茵,想來也同我們青丘一般,不愧為仙鄉福地。
我數著那些飄落的葉子,數得眼前發暈,終于殿門打開了。柳長言的師尊先從里頭走了出來。他走出幾步,停下用手捂了捂心口,再走幾步,又停下,深吸了幾口氣。
我聽見他說:“誒,想不到下了一趟山,別的沒悟出來,倒是把人間酸腐書生的做派學了個干凈。”
我在樹上捧腹大笑。
我正笑著,不想他們的師尊又折回來,我一驚,一口氣卡在喉嚨里,不受控制咳起來。我順了順胸口,看見師尊正扯著長清的耳朵,罵道:“你以為就這么放過你了?”
長清歪著腦袋,疊聲道:“師尊,您輕點!”
他們兩個推搡著走遠了,我把目光收回來,瞧見柳長言站在樹下,有一片落葉掉在他的發髻上。
我笑道:“你瞧,連你師傅都嫌你迂腐得厲害。”
他把那片葉子拿在手心里仔細瞧著,好像上頭有什么好看的東西一樣。正當我懷疑他已經走神的時候,又聽得他說:“以后改便是。”
我不置可否,輕笑一聲,然后跳下樹枝,站在他跟前,說:“你帶我去找弱水。”
他微微頷首,拉著我踏上飛劍。
弱水周圍一片靜謐,方圓百里,沒有見著飛禽走獸的,我深吸幾口氣,發現空中彌漫著腐朽陰暗的氣味。鮫人,真的會在這種地方生活嗎?
弱水是一汪流深的潭,明明水質清澈,卻怎么也瞧不見底。水面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有風吹過,連漣漪也不曾泛起。在弱水周圍繞了一圈之后,我扯了幾根頭發,對著斷發吹了口氣。斷發在空中飄蕩了一會兒,來到弱水上方,在空中打了幾個旋,然后就掉在弱水里,沉了下去。
我咬著唇,把足尖輕點在弱水面上,足尖剛點到弱水,就好像有一股吸力般,要把我扯進弱水去。我驚呼一聲,感覺身上的靈力流失得厲害。
“姑娘!”柳長言的驚呼聲傳來。他拉住我的手臂,把我帶離了弱水邊,他道:“不可兒戲!這水誰都能給沉下去。”
我驚魂未定,愣愣看他,莫能言語。看來這弱水真是不簡單,不然也不會成為昆侖禁地。
柳長言神色有些嚴肅,他問道:“你就非要找到鮫人不可?”
我在弱水旁的一叢草地坐下,想了想,我緩緩說道:“其實本來并不是非找到不可。不過我如今要么混吃等死,要么去找鮫人,我思來想去,還是覺著找鮫人更有意義些。即使我最后什么也沒找著,總歸是能有個盼頭。能這么盡心盡力去做一件事,直到……我死了,也不至于死不瞑目,總算是努力過了。”
柳長言失笑,“姑娘還打算用一輩子去尋找鮫人不成?”
心緒百轉千回,一時之間,我有些難受,偏偏憋在胸口,不能說出來。用一輩子去尋找鮫人,聽起來是很荒謬,但是柳長言他怎么會明白,我這輩子即將到頭了。所以我窮極一生,時間還是太短太短。
這里太安靜了,總覺得太寂寥。我雙腿曲起,雙手環住膝頭,用力抱緊,似乎這樣就能減輕心底那份揮之不去的壓抑感。
身旁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響,而后,聽見柳長言的聲音:“姑娘打算怎么辦?”
我望著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原本是在思考要怎么回話,不過想著想著,就有些恍神,思緒不知跑哪里去了。怪不得美人總是看著山巒就容易發呆,原來這還真是個走神的好辦法。
我把頭埋在膝上,穩了穩情緒,安靜良久,我問道:“你沒有沒遇見過一個,能讓你不顧一切,即便死了,你也總想讓他活過來的人?”
柳長言沒有回答,一時之間,只能聽見沙沙的聲響,那是風吹過樹葉草叢的聲音。仿佛天地間一片荒蕪,只有自己。
“我最親近的人是師尊。”頓了頓,柳長言說道:“師尊待我恩重如山,養我育我,若沒有他,就不會有今日的柳長言。”
他看著我,眼眸氤氳著溫和的笑意,“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生死有命,這本是天道循常。姑娘還是看淡生死得好,執念太過,極易傷人。”
“你教我看淡生死?”我有些氣悶,把頭扭向別處,“為什么你們都不能理解我?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天地間,再沒有一個弱水能那樣待我。
許久寂靜無言。
我獨自鬧了一會兒氣,想到現在再沒有人會安撫自己的小性子,自己還鬧什么鬧呢?沒有美人,沒有大長老。我強壓下不舒服,眨了眨有些濕意的眼睛。
想了想,我把從東海拿來的貝殼扔進弱水里。貝殼落在水面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就這么悄悄沉下去。我不禁有點后怕,如果沒有柳長言拉我,那我應該會像這枚貝殼一樣,悄無聲息的沉下去吧?
“這是做什么?”
我用余光瞟了瞟柳長言,然后把一個貝殼遞給他,“你聽。”
柳長言聽著聽著,神情漸漸有些恍惚。
“喂?”我推了推他。
他回過神,朝我一笑,“這歌聲……”
我笑道:“是鮫人的歌聲。”
他放下貝殼,說道:“都說鮫人的歌聲使人如癡如醉,有些人被鮫人的歌聲蠱惑,還投了海。現在看來,這話也不是夸大其詞。”
我調侃道:“你也怕被蠱惑?”
柳長言嗟嘆一聲,“世事變幻無常,人心最難琢磨。我也怕有一天便守不住道心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吧,在我遇見的人當中,你是最有覺悟的。一定能歷劫成功,得道飛升的。”
柳長言低垂了眼眸,輕聲說:“但愿如此。”
良久沒有動靜,我問道:“你說貝殼這么小,就算水底有鮫人,他們會不會也不注意的?”
柳長言一愣,“這不無可能。”
我決定發揮我的聰明才智,讓鮫人不能忽視這些貝殼。我從弱水四周撬了許多龐大的石頭,把貝殼綁在上頭,然后繞著弱水,把石頭拋下去。
在弱水上均勻的拋了石頭之后,我得意的拍拍沾滿灰塵的手,說道:“這漫天石雨,我看他們怎么無視。”
柳長言卻道:“要是石頭把貝殼壓碎了呢?”
我瞪他一眼,“你就不能想點兒好的啊?”
他笑笑不再說話,挨著我在岸邊坐下,靜靜等待。
一直到看見天上的疏星,我不由得沮喪。
我哭喪著臉,喊道:“不會真讓你給猜中了吧?那些石頭把貝殼都壓碎。可是我們往底下投了這么多石塊,就算沒有看見貝殼,鮫人也該來找我們算算賬吧。”還是說,這里真的沒有鮫人……
我拔著身旁的小草出氣。
柳長言問道:“可要回去了?”
我心有不甘,氣呼呼的說:“不走,我還要再等一會兒。”
柳長言又重新坐下,說:“那我陪姑娘一道。”
不過我嘴上雖說得堅決,但到半夜的時候,我的眼皮又不爭氣的開始打架了。我往旁邊溫熱的物體靠近,可那物體好像會移動,我怎么靠近都靠不到。我閉著眼睛,雙手一抓,把溫熱的肉體往身邊一拉,然后心滿意足的睡去。
可還沒等我睡熟,就聽見有叫喚聲;“姑娘姑娘,青衣……”
我清醒過來。
柳長言指著水面,說:“你看。”
月光照到水面上,月如華練,像給弱水披上了一層華裳。在這閃著星辰的水面,有幾截魚尾在擺動,魚鱗泛著水光,在漣漪中起起伏伏。
我又驚又喜,這一直平靜無波的弱水,終于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