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沉吟道:“死了人么?楚小哥兒,是甚么人干下的?”楚落塵道:“是,是血鼎……北山,都中了那廝的毒?!崩宵S面露訝異,怔怔地看著楚落塵,道:“甚么血鼎?那是甚么東西?”楚落塵道:“血鼎……顧先生,把他們煉成僵尸,刀砍不死……”
老黃呆了一呆,心頭突地一寒,心道:“甚么顧先生僵尸?甚么刀砍不死?大白天上墳,凈說鬼話。這人嚇傻了,莫非失心瘋了?”正待再問,方臉大漢領著眾官差踢著積雪,風也似返來。老黃揚聲道:“江爺,你來問罷,我瞧小哥兒有些不對?!?/p>
那方臉大漢面色鐵青,咳了一聲,道:“五十多條人命,俱已喪生在那大廳。不少還是朝中大員,一品二品官員的就有十一個。”
老黃大驚,渾身顫抖,嘶啞地道:“五十……死了五十多人?都是高官?”說著又朝眾官差瞧去,只見同伴們都苦著臉,神色驚惶,好幾人身子兀自颼颼發抖。
方臉大漢又咳了兩聲,長嘆一聲,道:“殺人不見血,都是中毒死的。”
眾捕快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瞧出急惶迷茫之色,不自禁各移動腳步,靠在一起。
方臉大漢環視眾人,見一干屬下個個驚悸地龜縮一團,止不住怒氣上涌,揚刀一揮,大喝道:“有我江千里在此處,還有甚么好怕的。他奶奶的,老子遇魔伏魔,見鬼降鬼!老黃留下,其他弟兄三人一組,分開查察,看李府還有活人沒有?”
眾捕快聽他語聲雄放,都是精神大振,膽氣一壯,齊齊應諾,轉身就要散開。忽然楚落塵輕喚道:“都死了,不用找了……”
江千里沉聲道:“楚小哥兒怎地知道?”眾人驚疑不定,看看楚落塵,又望望江千里,小朱問道:“江爺,還要找么?”
江千里微一沉吟,道:“大家以一柱香為限返回此處,遇敵示警,須得好生在意?!辈犊靷兒宓匾宦暽㈤_探查。
江千里走近檐下,緩緩道:“楚小哥兒傷勢怎樣?你看見有人做這血案么?”轉身又向老黃道:“去叫頂轎子,抬他回去問話?!?/p>
楚落塵閉著眼,迷迷糊糊道:“血鼎,是顧先生……”江千里聽了,兩道眉毛鎖在一處,急道:“甚么血鼎?兇徒叫顧先生么?”老黃還沒走開,笑著接道:“他剛說甚么顧先生煉僵尸,還說甚么刀砍不死,這小哥兒燒糊涂啦,凈做噩夢,說胡話。”
江千里一驚,手按了按楚落塵額頭,只覺觸手處猶如炭火,不禁變色道:“委實燒得厲害,此人須得救治,他怕是這樁滔天血案唯一的線索?!闭f著急催老黃去叫轎子,便在此時,聽得楚落塵又輕輕呻吟了一下,不由得心下更是煩亂,“噗”的一聲坐在雪地上,遠遠眺望李府高高聳起的門樓。
時至傍晚,風雪早息,樓頂琉璃瓦上堆積起厚重的茭白,他定晴望著,長嘆一聲,心中不住盤算,尋思道:“想我江千里這許多年仗著辦案心細,武藝精熟,辦下了多少樁大案,但任是哪一樁也沒這起血案駭人聽聞,恁多朝臣大官殉命,一品官府邸更慘遭滅門,端的驚天動地,此案好生古怪,單憑我一個順天府小小捕頭怎生破案?莫非我會為此栽一個大斤頭?破案不力,丟官不說,這吃飯家伙還長不安生?”
一念至此,更為煩憂,正在焦躁,突聽前面門樓傳來一聲慘呼,自遠而近,呼聲雖低,但凄厲痛切,懾人魂魄,到后來聲音已然嘶啞,一條人影,跌撞奔來,瞧見江千里,“啊”的一聲,話未說出,翻身仆地,地上積雪四散飛濺。
江千里頰下肌肉扭曲搐動,被驚得呆在當地,額上冷汗,粒粒迸出,駭然道:“老黃……”
他強自吸了一口氣,拔刀沖上前去,只見剛出府的老黃伏在地上,身上鮮血兀自激射,把浮雪染成一片殷紅,恰似滿地落梅掃在一處。原來他一條右臂遭人齊肩斷去,連著胸腹被削開一個大口子,早已破胸開膛,腹中紅撲撲的腸子垂出體外,被他在雪地間拖出一條血線。
江千里身形驟頓,血液也似凝結,嘶聲道:“老黃!是誰下得毒手?老黃……”
老黃雙足突然一陣痙攣,再也呼喊不出,江千里伸手一觸,他兩腳突挺,就此不動。江千里身子簌簌輕抖,手中單刀呼呼虛劈兩下,淚水順腮淌下,突地仰天大叫:“是誰?好賊子!恁地毒惡!有種就過來和大爺拼個高下……”
忽地風中送來一陣馬蹄聲,一聲輕笑聲傳來,一人尖聲尖氣的道:“甚么狗崽子在亂嚎亂叫的,吵得人好不安生?”
江千里大怒,循聲望去,只見八匹健馬正緩緩地向前行來,馬上人一色的圓帽,皂靴,褐衫,身形端凝,顯是身有武藝,團團護著一輛駟馬高車,那車被四匹白馬拉著,輕若飄云,兩個褐衫人駕車,筆直行來。
江千里雙目盡赤,橫身擋在車前,厲叱道:“停住了!”
哪知這些人全似聾了傻了,既不止步,也不答腔,只管驅馬行走。
江千里舉刀當胸,怒喝道:“老黃可是你們殺的?大膽狂徒,竟敢格殺官差……”猛地紫光一閃,似有一物撞了過來,這東西來勢太快,一聲輕雷聲響,已然勁風撲面,江千里大駭,全力一刀揮出,嚓的一聲響,手臂酸疼難當,江千里也不知是否架住來襲兵刃,腳下疾退,滑出圈子,那物快速絕倫的倒飛而去。忽聽輕雷聲又響,那物又勢挾風雷飛來,似是海碗般大小一團紫芒,江千里魂消魄散,不及轉念,那物已到眼前,截他咽喉,江千里嘶吼一聲,單刀畫了個弧形,奮力一撩,身子不退反進,一矮身,著地急滾,直滾到馬車邊,只覺半邊身子酸麻無力,已知無幸,霎時內心一悲,閉目待死。
突地一人尖聲尖氣低喝:“罷了?!?/p>
四下突然一靜,車馬方自停下,江千里面色慘白,悶聲爬起,咳了一聲,不知怎的,忽感一陣徹骨寒意,渾身冰冷。
那尖聲尖氣的聲音又從車中傳出,聲音懶洋洋的道:“順天府養著一批飯桶,只有你這狗崽子有些出息,能擋咱兩記‘離魂圈’?!?/p>
江千里呆在當地,眼見這廝們兇橫囂張,不可一世,吃不透對方是何等人物,凝目看去,見到這般人的服飾打扮,忽然心中一寒,想起一事,登時面如死灰,喉間咯的一響,后退一步。
車中人又陰陽怪氣道:“你這狗崽子擋咱的道,膽兒不小。”
江千里面色又變,躬身為禮,正要說話,忽見十幾人腰佩利刃奔來,一片聲狂呼,叫聲悚然刺耳,正是眾捕快在府中各處勘察返回。江千里皺眉,回頭喝道:“大呼小叫的做甚么?成天莽莽撞撞的,還能辦什么案子!”
眾捕快慌慌張張的跑來,臉色俱是蒼白,紛紛說道:“江爺,天大的事!不得了啦,都死啦!”轉眼看到老黃殘尸,一連串驚呼,頓時喧囂成一團。江千里黯然道:“好啦,好啦。都過來見過幾位公公?!?/p>
忽聽馬車旁一人尖聲喝道:“鬼嚎甚么?瞎眼奴才,還不過來磕頭請安?!?/p>
眾捕快突然氣窒,氣忿忿地走近。小朱嗚咽道:“江爺,哪個狗賊殺了老黃?弟兄們要報仇啊?!?/p>
江千里面色陡變,急忙向小朱使了個眼色,旁邊一捕快見勢快,忙一把掩住了他嘴巴。
馬車旁褐衫人狂怒不已,幾人齊齊尖叫:“大膽,你們不想活命了?”
江千里躬身道:“他們不知是東廠廠衛公公們駕到,失了禮數,公公恕罪則個?!?/p>
東廠眾太監恍若不聞,一人冷笑道:“羅嗦甚么?都過來磕頭說話!”
江千里略一遲疑,揮了揮手,跪在地上。眾捕快心下雖怒,卻不敢違拗,都屈膝下去,小朱挺立不動,被同伴硬按跪了。
只聽車中人道:“府中沒活人了么?”江千里干咳一聲,搖頭道:“瞧來是無一活口了,只有‘月盛齋’廚子楚小哥兒還活著,也嚇糊涂了。今日李府辦宴,楚小哥兒想必是請來做菜的?!?/p>
一個東廠廠衛控馬扭轉身子低聲向車中說了幾句話,車中人忽哼了一聲,尖聲道:“嚇糊涂了?怕是在裝糊涂罷?將那兇犯押過來咱家見見。”
江千里跪在地上,方自遲疑,猛地一股風響,一匹馬驚嘶一聲,忽騰空而起,向自己摟頭踹下。他啊的一聲叫,頸一縮,眼前一暗,那馬已然凌空躍過自己,奔到屋檐前,馬上褐衫人袖中突地飛出一條軟鞭,鞭身細長,抖得筆直,眾捕快一怔之際,軟鞭已把楚落塵攔腰卷起,猛地甩手一抖,反揮而出。只聽得楚落塵失聲悶哼,高高飛起,騰云駕霧般直朝馬車前撞來。
眼看楚落塵勢挾勁風,猶如遠遠扔出的雪團,就要落地粉碎,眾捕快失聲驚呼,不忍再看,只得閉目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