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腳淺一腳走出樹林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官道上雖然冷清,卻透著一股濃厚的肅殺氣氛,慕容無痕雖然牽著我,手心卻一直在冒汗,我偷偷的打量他,臉上雖沒有表情,眼里卻透著焦灼。
“云姑娘……,”韓幽雪追上我們,一路上她都欲言又止,我猜她定是看出我的不妥,果不其然,她終于問出口了,“你的裙擺上有血痕,是不是受傷了?”
“你受傷了?”慕容無痕一聽,緊張的問。
我輕輕搖頭,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才好,半晌,我囁嚅著說,“我……我昨晚小產了!”
所有人為之一驚,我看得出他們眼里的驚詫,只羞愧得無地自容,我竟然懷上了雍正的孩子,而雍正是他們最想殺的仇人!真可笑,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老天爺跟我開的這個玩笑未免太大了!可是,我的心卻隱隱作痛,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他總是我肚子里的血和肉啊,卻因我昨夜的疏忽弄得他人間蒸發,這跟殺人有什么區別?
“霓裳……,”凌凱首先打破了僵局,故作輕松的說,“沒了也好,不然有父親等于沒父親,還不如早些投胎!”
我無語,他的意思我明白,可我真的能夠釋懷嗎?
“不要緊,只要你沒事就好!”慕容無痕嘶啞的聲音透著他內心的凄苦,我的眼眶濕潤了,對他,我只有愧疚呵!
“有官兵!”隨著風流云的喊叫,大家迅速沒入了官道旁的樹林中,慕容無痕始終沒有松開我的手,一想到這些我心里溫暖許多。
眼看一小騎官兵風擎電馳的離開了視線,我們從樹林中緩緩走出,風流云咬牙切齒地罵,“狗皇帝,怕是下了通緝令吧,不抓到我們不會罷休的!”
我見他的目光不經意的瞟向我,耳根莫名的發燙,是做賊心虛嗎?
“看來,我們出不了城了,還是先找個地方避一避吧!”慕容無痕的話總有某種命令的味道,令人不得不聽也不得不服。
我們依言找了一處農家落腳,簡單的茅草屋隱蔽在蒼松翠柏間,不太容易被人發現,而茅屋的主人是一對四十來歲的夫婦,男的姓李名二耕,女的叫鐘翠屏,膝下有一對兒女,長子今年十三歲名李玉樹,女兒十歲名李彩蝶,全家主要靠丈夫打獵和賣柴為生,生活雖然清苦,卻也樂得逍遙。
“云姑娘,喝點涼茶吧,”我坐在門前看山里的滿眼綠樹時,李大嫂客氣地遞上一碗清水,我忙雙手捧住,一邊不迭的說,“謝謝!”
“姑娘,你的臉色好蒼白呀!”李大嫂挨在我身邊坐下來,一臉關切的問,“我看你走路飄飄的,臉色又這么難看,是不是生病了?有病一定得醫呀!”
我沖她微笑,算是感謝她的關心,偏偏她非常熱情,拉著我的手不停的說,“姑娘,我看你得補一補,可惜我們是農家,沒有好的補品,不如明天我和相公下山為你買些補品補補身子吧。”
“不用客氣,真的!”我正想推辭她時,目光忽然落在遠遠走來的兩條人影上,除了慕容無痕外,那一襲紅裙的不是呂四娘嗎?我的心莫名一窒,眼珠直勾勾的盯著她。
李大嫂見有客人來,匆忙迎上前招呼,“喲,公子又有朋友來呀,真是稀客了,我們住在山里,平時少有人來,這幾天有你們在熱鬧多啦!”
慕容無痕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我臉上時眼里有抹深深的矛盾。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婚之后陪在他身邊的一直是四娘,原本四娘又對他有愛慕之意,恐怕他們倆早已互生情愫吧。想到這兒,一股濃烈的醋意浮上心頭,可轉念一想,我不也是殘花敗柳,有什么資格跟四娘爭?
“云姐姐……,”四娘看見我怔了怔,繼而慢悠悠地坐在我身旁,臉色緋紅的問,“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我對她很是不悅,冷冷的說了句,“還好,謝謝關心!”
四娘臉色陡沉,垂下頭去不再說話,慕容無痕恰好走過來,尷尬的不知說什么好,面對新歡舊愛,恐怕他是左右為難吧!
我氣他騙我說去集市探聽消息,原來竟是接四娘去了,他若心里沒鬼何必躲躲藏藏?于是站起身便回到里間的臥室,一想到自己現在一無所有,連唯一牽掛的人心里也有了別人,淚水便止不住的下滑,可憐我現在無依無靠,今后將何去何從?
“霓裳……,”慕容無痕追上來,吞吞吐吐的說,“其實……其實我跟四娘沒什么,只是入宮之前將她安置在別處,現在落了腳也該接她來,我怕她被雍正抓住而已……。”
“還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干嘛要騙我說去集市探聽消息?你們分明是日久生情……,”我哭得一蹋糊涂,只覺心口也在隱隱作痛,繼而擴散到所有細胞里,整個五臟六腑都痛起來。
大概是見我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又冷汗淋漓,慕容無痕慌忙將我摟進懷里,不停地念,“對不起,對不起,我讓你傷心了,可是你知道嗎,自從你大婚那晚,我的傷便一直好不了,每次一想到你就痛得翻來覆去,那段時間是四娘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我欠她很多很多,不知道該如何償還啊……。”
我如受雷擊般呆若當場,大婚那晚的情景仿若電影重新在腦海里閃現,是啊,我曾經深深地刺過他一刀,今日又怎能奢求他一心一意待我?是我有負他于先,是我先對不起他啊!
見我半晌無語,慕容無痕緊張的盯著我問,“怎么了?又在想什么?”
那一刻,我的心完全冷卻,仿似整個人掉進了冰窖里,失去了所有的溫度。淡淡地,我推開他說,“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出去吧。”
“霓裳……,”
我不顧他的注視緩緩坐到床沿,目光呆滯的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而迷茫。
他站了許久,眉頭一直緊皺著,見我沒有搭理他的意思,終于轉身離去了,關上門的那一刻,我虛脫般倒在床上,淚水順頰而流。
“云絲絲……,”凌凱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我愕然的睜開眼看著他。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脆弱了?拜托你振作一些好不好?”凌凱略帶責備的將我從床上拉起來,惱著臉說,“你到底還是不是新中國的女性,怎能因為這么點打擊就頹廢不堪了?慕容無痕他……。”
話未說完,窗外突然傳來嘶心裂肺的慘叫聲,我和凌凱同時一怔,臉色登時剎白,因為我們都聽出來聲源來自李大嫂。
未假思索的沖出客房,只見小院被數十個清兵圍住,而李大嫂正被人踩在腳底,她奮力想要掙扎,踩著她的清兵便伸出長刀在她背上劃了數十條血痕,痛得她慘叫不止。
我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場面忍不住雙膝一軟,險些就要昏倒過去,幸而凌凱眼疾手快的將我拖進門后,神情黯然道,“完了,恐怕我們今天都要死在這兒了。”
“發生了什么事?”慕容無痕和風流云陸續奔來,探頭看向窗外的景像后,臉色均是慘白如紙,誰也沒想到清兵這么快就找來了,而且來勢洶洶,最要命的是,李二耕清晨便帶了兩個孩子上山采藥至今仍未返回,倘若現在回來豈不是送入虎口?
我們一時都沒了對策,外面傳來清兵的喊聲,“慕容無痕,我知道你們在屋里,再不出來束手就擒,我就要了她的命!”話語未完便傳來李大嫂凄厲的慘叫,我心里不斷發怵,一時大腦里全是空白。
驀然,四娘拉住拔腿欲走的慕容無痕,哀求的說,“公子,你不能出去,這一去必定有去無回啊!”
我一驚,抬頭看著他,只見他臉上布滿了毅然,慷慨的話響在耳邊,“我們不能這么自私,不能平白的讓李大嫂送命!”
“可是……,”
四娘欲言又止,終于阻止不了慕容無痕的腳步,眼看他挺拔的身影從我身側劃過,凜然走向小院時,我全身冰冷,仿似一具行尸走肉,再也沒有生氣。
“我就是慕容無痕,你們的目標是我,不要傷害無辜!”
“好,果然是條好漢,來呀,抓住他!”一聲令下,數十人撲向慕容無痕,傾刻間便將他五花大綁。
凌凱忽然對風流云說,“你帶她們三個女人從后門走,看能否找到李大哥,我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院外的清兵沒有返回的意思,反而囂張的大笑,笑畢又喊,“里面的人不要以為逃得了,全部給我走出來,否則我先殺了他們兩個!”
我看向凌凱,咬咬牙說,“不,我跟你一起出去,無論生死,我都不要再離開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可我已經顧慮不了許多,昂首挺胸打算慷慨就義。
“云霓裳,你是不是瘋了,你真的想拉著我們一起死?”凌凱瞪圓雙目看著我,咬牙切齒的訓斥,“留得青山在自然有柴燒,你們保住性命是為了救我們,而不是大家一起死!明白嗎?”
我一時無語,難道我又做錯了嗎?
“風兄弟,拜托你了。”凌凱深深的看了韓幽雪一眼,轉身走出廳堂。
我只覺胸口一窒,仿佛身體里的所有生命力都被抽空,連大腦都成了空洞的,迷迷糊糊間被人抓住胳膊竄進后院,一路直奔向不遠處的山林。
茂密的樹林掩住了我們的身影,崎嶇的山路雖然令我們幾個狼狽不堪,可大家都沒有喊一聲累,也沒有訴一聲苦,連一向嬌弱的四娘此刻也沉默是金,我回頭看向韓幽雪時,發覺她骨子里竟滿溢著堅強和不屈,仿佛天大的災難都壓不倒她!一時間,我身上也漸漸涌起一股力量,促使我充滿信心的告訴自己:“我們一定有機會救出他們的!一定可以!”
可惜,我們在山上找了很久也沒看見李二耕和兩個孩子的蹤影,一時大家都有些疲勞,稍稍休息后又往回趕去,等我們回到李家時,天色已經漆黑一片,借著月亮微弱的光線依稀可見李家茅屋前躺著幾條人影,我心里開始發毛,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風流云四下打探,確定沒有官兵埋伏后,才帶著我們幽靈般潛到院門前,松軟的泥土透著一片血紅,只見李二耕一家四口人全部橫躺在地上,胸口的血跡已經干涸,臉色如蠟!
四娘尖叫一聲昏倒在地,我也覺得四肢發軟,遙遙欲墜。
“他們太殘忍了,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風流云雙目圓睜,雙拳緊握,額頭上青筋乍現,可見憤怒之極!
倒是韓幽雪比較冷靜,畢竟是江湖兒女,見慣了生生死死,她默默的進屋抱出一床薄被鋪在地上,將李家四口人搬進被褥里后,又從屋里找來一把鐵鍬,風流云接過鐵揪便開始在院子西廁挖掘墓坑,而我則跪倒在地,沖李家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三個躬!
將他們安葬之后,我們魚貫沿著山路往鎮上趕去,目前最重要的是查出慕容無痕和凌凱關押的地方,否則何談救人?
在路上大家均是又餓又渴,但沒有人叫苦,也沒有人叫累,冥冥中有股力量牽引著我們,仿佛這股力量就是糧食和水源。
等我們趕到附近的小鎮時已是三更時分,敲開旅館的門,我們先租了兩間客房,吃了少許飯菜后各自休息,可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眼皮雖然沉重,思想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腦海里反復出現李家人慘死的場面,對雍正的恨也更加深了。
“云姑娘……,”睡在地鋪上的韓幽雪忽然問我,“你當初嫁給雍正是不是為了慕容公子的安全?”
我一愣,黯然的說,“說這些干什么,都是陳年舊事了。”
韓幽雪忽然坐起身來,黑暗中她的眸子格外閃亮,“我以前對你一直有些誤解,現在回想其實你也很無奈,對不起,我一直錯怪你了。”
我心里絲毫沒有被人誤解后又釋然的喜悅,只是多了一分凄涼,多了一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