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從來沒服氣過任何人,直到認識了國風。
上師范校報到時,可可心急得記錯了日子,結果早到了一天。寢室里空蕩蕩的,只有四張上下鋪的木床。可可揀了一個臨窗的下鋪,理好東西,就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發呆。
過得一會,又進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戴著深度眼鏡的中年人,后面一個同可可年齡相仿,看來應該是可可的同學。兩人都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各拎著一口箱子。中年人打量一下可可,又掃視一圈,說:“大官你看,果然早有人來了。快選個位置吧!”
“大官”沖可可笑了笑,指著他的上鋪,說:“就這兒,你把箱子擱上去就回家吧,我自己干得了。”
中年人放了箱子,也不怎么哆嗦叮囑,徑直走了。
可可心里“咯噔”一聲,想道:都說城里面大官多,沒想到剛來我頭頂就壓了一個。不過“大官”倒挺“平易近人”,向可可伸出一只手,說:“你好,我叫林國風,你可以叫我阿風。”
可可伸出手同他碰一碰,學著樣說:“我叫張可,你叫我可可吧。”
可可想這樣大概就算兩個人認識了,便幫著阿風鋪床掛帳子。阿風自己提的那口箱子特別的沉,兩人一齊用力才搬上去。
一閑下來,兩人便坐在可可的床沿上聊開了。
阿風問:“干嘛來這么早?”
可可憨憨一笑,說:“記錯日子了。你呢?”
阿風說:“咳!我爸就是這習慣。你家是干什么的?”
可可說:“我爸打石頭,我媽做豆腐。”想了想,也問道:“送你來的那就是你爸么?他是干什么的?”
阿風說:“他是縣中的高中教師。”
縣中,就是被可可撕掉的那所學校。可可于是心里一動,問道:“那你干嘛還來念師范?”
阿風咧開嘴一笑,說:“家里窮唄!不過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誰說一定得上高中念大學才有搞頭!最后還得看自己羅!”
可可怔住半晌,才又想起來問:“你媽呢?”
阿風不說話,過一陣爬到上鋪,問可可:“喜歡看書不?”
可可心想原來阿風的耳朵不太好,便不再問。起身去看,原來阿風那口大箱子里面全是書,不由得張大了嘴。
阿風說:“隨便選吧!”
可可眼光掃過去又掃過來,就是下不去手。阿風抽一本《三國演義》給他,說:“先看這個吧!”
可可點點頭。
等到其他同學陸陸續續來報到、上課。可可同阿風已經混得很熟了,為了可可看書方便,阿風甚至連那口箱子的鑰匙都給了可可一把——而他的錢也是放里面的。可可心里一陣熱,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信任是什么東西。
認識了阿風,可可才知道世界上原來有人能學得那么輕松又學得那么好。他發現,阿風看書,從來只看一遍,絕不再翻開,而里面的東西卻能說得一清二楚;上課時,頂多聽五分鐘,便悄悄干自己的事,但只要老師請他回答,就從來沒有失望過;上語文課干脆就不拿書,直接拿一本小說來讀,而答問時說出來的,往往比課本上的還多……
羨慕之余,可可只好拍拍腦袋,知道上天造物原有不同,聰明人就該用聰明的辦法,而自己還得靠著自己的犟勁來干。
然而師范校是一種奇怪的學校——一進去,人的命運就注定了大半,沒有升學的壓力,沒有對未來職業的擔憂,只需要各科60分的通行證。而人似乎本來是懶散的動物,沒有逼到非要應付考試的那一步,大家都不愛去學。課堂就是老師學生互相敷衍的幾十分鐘,大家能有興趣坐下來安心的聊一聊也就算不錯了。
而可可和阿風就是這個奇怪的學校里面的“怪物”——每節課,只要老師嘴里有問題,教室里面他倆兩只手便孤零零直挺挺地舉著,女同學大都會捂著嘴小聲地議論這兩個“傻冒”,男同學?他們的心思沒在課堂上。就連有的老師也會詫異,繼而抱怨,知道從此上課不能夠再漫不經心。不過更多的老師會掀一掀鏡架,從鏡框下流出一絲欣喜來。
習慣了他們課堂的教師,上課有難題要解決,用不著多考慮,往往直接便叫:“林國風,請你來說一說……”——可阿風也會走神啊,誰叫他拿的根本不是本堂科目的書,而且還看入迷了呢。不過阿風遇事從來不慌,腰一挺,很有精神地站起來,微笑著說:“對不起老師,這個問題我還在思考,不過我想張可同學肯定是知道的。”
可可也微笑著站起來,向阿風眨一眨左眼,然后提起嗓子,說:“老師,我知道……”
不過雖然可可和阿風在學習中表現出色,卻總也擺不脫被同學嘲笑的命運。因為可可的生活費只夠每星期吃兩天素菜,阿風也好不到哪兒去——每星期能吃三天素菜,所以阿風便商量湊起錢來,每頓打一份素菜兩個人吃。他們倆倒可以心安理得,洋洋自若的,可忙壞了一大群同學,他們有的在不遠處竊竊私語要表示同情,有的要駐足觀賞以示驚訝,有的則故意湊過頭來要找點調侃的材料……阿風被攪得生氣,狠狠一拍桌子,說:“可可,我們以后都在寢室里吃飯!”
可可說:“好!”
兩人一把飯端到寢室里,便不約而同地抽一本書來看,阿風哈哈大笑一陣,說:“你看你看,古有蘇東坡讀《漢書》下酒,今有張可林國風看書下飯,真是不亦快哉啊!”
可可笑著說:“是啊是啊!”——阿風的話,他一向覺得有道理。
只是從那以后,他們常常在盯著書頁扒完飯之后,發覺桌上還剩著差不多一整份的菜。兩人便又不約而同地大笑。阿風忍不住會說:“看來我們兩個人吃飯,打一份菜都太多了!”
這兩張嘴挺硬,不過正處在發育階段的兩個肚子卻常要此起彼伏地提出口號抗議,兩個胃也因為日常工作量太小太單純而不斷地要舉行示威。
兩人知道鎮壓還不如疏導,便盡力追求精神上的飽足。有一回,可可睡在床上,伸起腳頂了頂上鋪的阿風,說:“阿風,干脆我們整一個座右銘吧!”
阿風說:“好啊!怎么整?”
可可這一陣讀書有得,于是說:“我們各選一句自己喜歡的話,貼在床頭上!能夠時時鼓勵自己的!”
結果兩人各拈了一句論語,說來說去還是在說肚子的問題——
阿風的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
可可的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使孔子和顏回泉下有知,也該感嘆隔世遇到了知音:)
大概營養學理論在兩人身上不成立,可可和阿風仍然是全班精神最好的人。阿風一向的脾氣就象他的臉,棱角分明,他們的飲食習慣可以讓他的臉瘦得更顯輪廓,而脾氣也逐日地愈加堅硬。
上書法課的劉老師就領教過一回。那節書法課,劉老師向大家展示他的得意之作——一幅《焚書坑》條幅。大談用筆的同時,不忘嘆息古人“原來劉項不讀書”,象劉備、項羽這樣的英雄,不用讀書也能干大事。阿風聽著,便直挺挺地把手舉起來。劉老師談興正酣,瞄他一眼,仍舊洋洋灑灑說開去。阿風便在下面叫:“劉老師,你錯了!”
這聲音清清楚楚,同學們都嚇了一跳。劉老師臉一紅,問:“是么?哪里錯了?”
阿風說:“‘原來劉項不讀書’說的是劉邦和項羽,可沒劉備什么事!”
劉老師推推眼鏡,聲音有些發硬:“何以見得?”
阿風振振有辭:“簡單得很啊,焚書的是誰?秦始皇!滅秦朝的是誰?劉邦和項羽!這首詩,十歲大的小孩便該讀得懂的。”
阿風畢竟太年輕,說話沒有轉寰的余地。劉老師本來心里有些認可,但被他最后那句話噎得難受,剛才的余怒膨脹起來,狠狠地說:“林國風!你那么能干,干脆你來上這節課吧!”
阿風擺擺手,說:“那就算我沒說過,你繼續吹牛!”
劉老師的臉再老,也不足以支撐下去,于是“哼”地拂袖而去!阿風兀自在下面嘀咕:“一個老師,就這點氣量?!看來姓劉的,都不怎么讀書!”
晚自習后,同學們正準備睡覺,劉老師竟找到阿風他們寢室里來。小伙兒們都是一陣緊張,可可替阿風捏了一把汗。劉老師徑直走到阿風跟前,說:“林國風,今天上課我太沖動了,現在我真誠地向你道歉!”
室友全都瞪大了眼睛,阿風搔搔腦袋,笑道:“劉老師,其實我知道,我上課太不尊重你了。有長舌婦早告到我們班主任那里,我還同班主任頂嘴,結果被罰掃一個月教室。我倒不怕這個,不過,我真該給你道歉才是。”
劉老師忙說:“這事我倒還不知道,我去給你們班主任說,決不能罰你。”一瞥間看見了二人的“座右銘”,笑著說:“寫得不賴嘛!”
寢室里的氣氛一下松下來,可可便說:“是啊,我和林國風本來都特喜歡書法課的。”
下節課,劉老師又在班上公開作了個檢討,其實他不用檢討,同學們早全知道了寢室里的事,而他也早成了同學們最欣賞的老師。
一年級就這樣過去了,有點新鮮,有點緊張,還有點餓。
師范校實在富余了太多的時間,男孩女孩們閑得發慌,看看又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所以二年級剛開學,他們便按照“雙向選擇”的原則,紛紛加入了戀愛的行列。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女孩男孩們也“公開、公平、公正”地公推出了他們心目中的“白馬”和“班花”。
白馬,就是阿風,人長得俊,又是學習委員,具備吸引女生的所有條件。只遺憾性格未受教化,還沒學會憐香惜玉。有女生要向他表示關心,他立馬冷冷地喊:“閃開,一邊去鬧去!”這種硬梆梆的態度會讓別人幾天吃不下飯。女孩最有自知之明,知道他是只看得上“班花”的。
班花,就是可可的同桌,文娛委員孫菡瑤。名兒取得特別,人如其名,一出現在哪里,會集中好多視線。她家庭條件也好,常常會在教室掏出一些其他女生見所未見、艷羨不已的小東西,來整治她那本來已經不錯的臉和頭發。這樣洋氣的美麗,讓多是從農村來的眾男生傾倒不已。能同她搭訕兩句,值得回到男生寢室里敷衍成一部短篇小說;能幫她干一丁點兒活,可以真正體會到勞動的價值和快樂。
她的魅力,連可可也不能幸免。上課時,可可的頭會不自覺地側到她那邊去,驀然驚醒,便狠狠拍自己腦袋。孫菡瑤看他模樣,便叫醒他,說:“木頭腦袋,在干嘛呢?”說完沖他笑。看見她笑,可可晚上又睡不好。
孫菡瑤的信心,早在別人的目光中膨脹得厲害了。以前她只會瞧不起那些土氣的女同學,現在,連男生她瞧不起,那一打追求她的男生,沒一個她看得上眼。她要的是那種天生一對,鶴立雞群的感覺。所以,她等待的其實是林國風,而那個未受“教化”的家伙,顯然沒有追求女孩的經驗。孫菡瑤決定主動給他機會。
晚自習,孫菡瑤忽然塞給可可一包牛肉干,說:“木頭,吃!”可可覺得詫異,盯著孫菡瑤。孫菡瑤笑著說:“嫌少不愛吃么?不給面子就算啦!”可可平生未被女生這樣主動地關懷過,那敢放棄機會,忙拈一根來吃。孫菡瑤才悄悄對他說:“請你幫個忙行不?”可可忙點頭。孫菡瑤欲言又止地“嗯,啊”了一陣才說:“你幫我捎個口信給林國風,說我有重要的事要給他說,叫他九點半到大花臺那兒等我。”說罷,心情又好了些,補充道:“快吃快吃,我這里還有蝦片呢!”
可可有些悵然,想了想,說:“口信我帶得到,可他不一定會來哦!”
孫菡瑤說:“你同他是鐵哥們嘛,他不聽你的聽誰的?別說了,快多吃點。”她其實有點惱火,要她紆尊降貴給別人機會已夠難為情,哪料到還有這些麻煩,據她想象,任何男生只要經她一啟發,便只應該迫不及待地抓緊機會才對。
可可吃人家的口軟,只好好說歹說把阿風給勸得去了。
學校大花臺是傳說中愛情的圣地,早戀的學生經常在這里出雙入對,當然也免不了制造出一陣陣的嬉笑聲。阿風提前十分鐘就來了,這是他做事的習慣;還帶著本書來看,這也是他的習慣。可是那些花叢中美妙的聲音讓他無法讀書,看看表,好不容易熬過十分鐘,便起身要走。背后“哎哎”地叫,孫菡瑤從不知哪里鉆出來,拉住阿風的袖子,笑著說:“我可沒遲到呀,我一直在那邊看著你呢!”她的聲音忽然輕柔又神秘起來“我就想看看你,有沒有耐心。”
阿風理解不到這種女孩兒家的心思,掙脫袖子,冷冷地說:“說吧,你有什么‘重要’的事?”
孫菡瑤的熱情碰到這又冷又硬的態度,縮減了大半,于是垂著頭,眼睛向上瞟著阿風,象個犯錯的小孩,說:“其實我是要來向你道歉的,那次班主任罰你掃一個月教室,是我告的狀。你這人挺能干,就是有時候太驕傲了!”
阿風鼻子里哼哼兩聲,說:“早料到是你在嚼舌根,你要說的就這事么?”
孫菡瑤本來準備了好多話,都被噎在喉嚨里。頓了頓,硬著頭皮說:“我其實……有些喜歡……”
她這些話出來得艱難,阿風卻沒耐心聽完,冷冷地打斷她說:“我的時間寶貴得很,沒心情同你玩,你閑得無聊,同別人鬧去!”
孫菡瑤瞪大眼睛,水珠兒在眼眶里打滾。
阿風心想,你哭便哭吧,于是說:“就算你剛才沒遲到,沒告過我的狀,我還是這些話告訴你!”
孫菡瑤終于哭了出來。
“班花”理想中的愛情曾經像個含苞欲放的花蕾,期待風來吹開,可是風原來又冷又烈,直接讓這點點美麗夭折。然而誰又能料到,明天會不會盛開出新的花朵呢?
第二天,可可提心吊膽地等著看孫菡瑤傷心的樣子——阿風早把昨晚的事向他作了匯報交了差。
可可的擔心沒有成為現實。孫菡瑤比往常還要開心,笑得燦爛,還一個勁地同可可搭訕。可可想:哎呀!她不會是氣傻了吧!
孫菡瑤又叫醒他,問:“可可,你忙呢?有沒有空?”
可可聽慣了“木頭”的稱呼,覺得她今天的善意有些特別,而自己沒有體察入微的本領,仍然只好把腦袋像“木頭”一樣上下晃了幾次。
“那……陪我出去走一圈行不?”
可可又點頭。
操場里走那一圈,可可老是戰戰兢兢的,好像周圍幾百雙眼睛專門刺著自己。孫菡瑤說:“我知道你同林國風是鐵桿,撇開他,你覺得我這人咋樣?”
可可支支吾吾說:“我覺得……你……挺美。”
孫菡瑤笑了笑,盯著可可問:“你喜歡我?”
可可臉漲得通紅,不敢出聲。
孫菡瑤笑得更厲害:“看你怕的,人家又不會吃了你。”
可可的腦袋又成了上下晃動的木頭。
學生時代的戀愛很簡單,一個共同的顯著特征就是,男生幫女生打飯,女生幫男生洗衣服。
可可同阿風一起打飯的時候,阿風發現了可可手里多出來的那個碗,拿勺子敲了敲,笑著問道:“誰的?”
可可估計說出來阿風會不高興,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孫菡瑤的。”
可可的估計沒有錯,阿風的笑像淡淡的鉛彩,輕輕抹去了。
阿風嘆口氣:“你小心點!”
“小心什么?”可可自己都覺得聲音有點冷冷的。
“我是讓你小心孫菡瑤,她不簡單。”
可可不說話。心里在嘆息,說這么好的朋友,怎么就不能分享這份快樂,阿風的不高興,讓自己的快樂也打了折。兩人中間有了個孫菡瑤,一下子就生分了許多。
可可把碗送給孫菡瑤,仍回寢室去同阿風吃。兩人也不看書了,默默地扒完飯,還是沒人夾那碗菜。可可說:“我去倒了它。”阿風同時說:“我去倒了它。”結果兩人都伸手,兩人又都放手,碗便摔壞了。
故事馬上有了另一個版本:阿風和可可兩個鐵哥們,為了爭孫菡瑤在寢室里吵了起來,連菜碗都摔了,結局出人意料,孫菡瑤竟看上了可可。大家都等待著這種經典三角戀的真實演繹。
然而故事怎么傳播影響不了阿風和可可,他們又湊錢買了個菜碗。可可一向不善于鑒別菜的味道,這一回,卻把戀愛的滋味嘗了個夠。
戀愛,就是興沖沖替她打了飯遞到她手里,沒得到理想中她那句溫存的感謝,倒發現她早轉到一邊去同別人說笑;戀愛,就是在花前月下,你也希望像別人一樣卿卿我我,而她隨時注意同你保持一米遠距離,反復地念:“好無聊,好無聊!”;戀愛,就是你想約她時,她可以很瀟灑地甩一甩頭發,說:“沒空!”而她既然叫到了你,你最好在五分鐘之內出現待命……
男生們于是把嫉妒和著嘲笑一齊向可可發泄。
有一次,可可正在收拾些衣服要洗,旁邊一位室友說:“可可,現在該你享福了嘛,剛才我回來還看見孫菡瑤在洗衣服,讓她幫你洗啊!”
可可不搭理他。背后有人拍了拍,可可回頭看,是阿風。阿風輕輕地而又很堅決地說:“給她洗!”
可可看著阿風,心里有了力量,想道:那也好啊。
等到孫菡瑤把他的衣服從盆里扔出來時他才知道,那很不好。孫菡瑤蹙著眉,嗓門尖厲得嚇人:“拿開,拿遠點,你把我當什么人?誰替你干這臟活!”
周圍幾十雙眼睛把可可刺得無地自容。只好嘆口氣,把衣服拎回去。
阿風仍舊拍拍他的肩,說:“沒關系,明天周末,拿到我家里去洗。”
阿風的家雖然就在縣城,但可可還是頭一回去。路上阿風問他:“還記得我的小名兒不?”可可笑道:“剛上學的時候好像聽你爸說過,‘大官’嘛,好氣派!”
“知道怎么來的嗎?我給你講講我爸的故事!”
原來阿風的爸爸叫林堅,是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分到縣中當語文教師。那時候的中學語文教師,一大半自以為懷才不遇,加上他生來一種執拗脾氣,吃過不少虧,因而對新官僚有著深切的仇恨。所以阿風一出世,就被林老師抱著“大官,大官,我兒乖!”的叫開了。當然在他的計劃中,下一個兒子出世就是“小官”——可以大小官通不放過。沒料到第二胎竟喜得龍鳳,加上教師提高待遇,沒有新發牢騷的理由;而“大官”就職之前,先得要個上學的學名。林老師詩興大發,干脆“風”、“雅”、“頌”順次排下去,取就三個現成的名字。
可可聽著笑個沒完,末了問道:“你媽呢?”
阿風咬了好久嘴唇,好久才說:“我媽不在了。”可可嚇得不敢再問。
一進阿風家門,可可便看見墻上貼滿了阿風學書的條幅,忙湊過去欣賞。看最右端的一幅,是兩句柳永詞——“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再看題款旁邊,竟有兩個十分有趣的行書字——“狗屁”。可可掩嘴好笑,指著問阿風:“這是誰寫的?”
阿風說:“還不是我爸,他這是批柳永呢!”
可可咋咋舌,又看下一幅,是兩句李白詩——“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旁邊的批語是“懦弱!”可可心想這恐怕是算對李白客氣了。
再下一幅是半片秦觀的《浣溪紗》——“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批語更驚人——“娘娘腔”。可可笑得要揉肚子,又驚嘆阿風他爸的膽量,心里竟油然而生崇拜。
還要再往下看,背后有個女孩叫:“哥回來了!”
可可回頭看,只看得一眼,腦袋里“嗡”地一聲,接著耳熱心跳,眼眶潤濕,周圍什么都沒有了。這個小女孩竟有種刺痛了可可的美。
女孩看了看發呆的可可,有點臉紅。阿風說:“小雅,這是可可,我的同學。”
可可知道阿風這是在介紹,可就是說不出話來,勉力笑了笑。阿風說:“小雅,快回你房里去吧!”
小雅笑笑說:“我替你們倒杯茶在進去。”說著泡了兩杯茶遞給他們。
可可心里一陣慌,茶杯也拿不穩,一斜,蓋子就滑下去,忙用手按在桌上。小雅“噗哧”要笑出來,又用手掩住了。阿風又催她快進去。
等她進去,阿風問可可:“你發什么呆啊?”
可可呆呆地說:“你妹好美!”
阿風說:“哼!這又怎么樣,不過又多了個害人的東西罷了。”
可可皺著眉說:“你怎么說這種話?她怎么會去害人,何況她還是你妹吶,你竟這樣子說。”
阿風笑著說:“看吧,你這人就愛以貌取人,看見別人美,就呆了。你倒說,你準備怎么處理跟孫菡瑤的事?”
可可現在心里全沒孫菡瑤的影子,小雅的樣子還在腦袋里回閃,聽阿風問又只好發呆。
阿風說:“看吧,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讓你看我爸寫的字,受點啟發!”把可可拉到一幅字前。
可可看時,正是剛才那筆行書寫著——“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可可現在才發覺,看見過小雅后,對孫菡瑤的感覺沖淡了不少。
同孫菡瑤一起坐在大花臺邊,可可也能很坦然了。孫菡瑤發覺可可有些變化,就問:“聽說你去了林國風家,好玩吧?”
可可說:“好玩!”想了想又說:“孫菡瑤,我明天……不幫你打飯了,我們……做好朋友吧!”
孫菡瑤瞪大眼睛,不相信這些話會從可可嘴里吐出來。許久,終于說:“林國風教了你些什么?”
可可說:“不干他的事,他什么也沒說。我自己覺得,我們做好朋友會比較好!”
孫菡瑤說:“哼!我真笨。說實話吧!我其實從來沒喜歡過你,我只是想同你一起刺激一下林國風,他太驕傲了。我咽不下這口氣!”
可可說:“想開些吧,大家都還小呢!”從口袋里掏摸一陣,摸出兩個發夾,遞給孫菡瑤,說:“這么久了,我都沒送過你什么東西。我窮得很,呵呵,你不要嫌我小氣哦!以后有要緊事,你就找我幫忙吧。”說完沖孫菡瑤眨眨眼,然后徑直走了。
孫菡瑤一個人坐在當地,怔怔地想流淚。
班上于是又恢復了平靜。每節課上課,有兩只手孤零零直挺挺的舉著,周圍是一些嘮叨聲,還有悄悄在桌子下面拉手的小戀人,也有一些什么都沒得到的人在傷心。
日子仍照舊一天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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