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真是個霸道的人呢,從此竟不許我和別的男子來往。后來,他遇見了一個對他,還有你我都十分重要的人——先帝元非。他們竟相愛了,不顧世俗,不理會所有人的反對,若雪,先別說什么,更不要鄙視他們。愛情本無對錯,不愛才是原罪。”
“那你就甘心從此收手祝他們幸福,并說那就是你的幸福?”
太后嘆一口氣,捏碎手中落花:“若雪,你的確了解我。是的我做不到,不只我,還有一個同樣深愛你父親的女人也做不到,那是他的未婚妻,慕容憐語……”
“母親,先停下好嗎……以后的那些……請先讓我消化一下,這個故事有些沉重。”千若雪知道這不是個中斷故事的好理由,一向冰雪聰明的她從不需要別人給時間來消化。皇太后詫異地看著她,后者急急別過頭,皇太后若有所悟地點頭離開了。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恐怕是冥冥中預料到了什么。
之后數日,皇太后急招朝中心腹大臣密議。而元郁則把他得知的一切盡數轉告給慕容憐語,后者十分滿意。
八月,太湖水漲,流寇猖獗。千若水未過逝時,在他有心協調下,青平門與官府兩股勢力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太平。而今天災人禍一并到來,青平門始為一點糧草而和官府大動干戈。那是慕容憶不在太湖時發生的事。如今幾月下來,戰事已經風波不斷,兩方斗得不可開交時,慕容憶即使有心停戰也已勢成騎虎。最后太后龍顏一怒,命朝庭派兩江總督元郁率大軍來鎮壓,縱是慕容憶最后關頭力挽狂瀾,打了幾個漂亮的勝仗,也只能留下青平門的大半基業。
和解后大怒之下的慕容憶一番徹查,發現一切都是慕容憐語搞的鬼,正是她挑撥門下子弟惹的官府,并且把青平門在太湖上的據點的位置透露給元郁。
慕容憶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后,終于還是配合她假裝得天衣無縫地來騙過幫內長老,并把過失與責任都推給他的未婚妻牡丹。
最后,慕容憐語要他把牡丹當作物品送給那個已經禿頂的兩江總督。
為了青平門,慕容憶沒有為牡丹求情。人心皆道:和他冷血的姐姐一樣,慕容憶本就沒有情。
(九)
停戰后的一次酒宴上,禿頂的兩江總督元郁抱著泓然欲泣的女子,向他祝上一杯酒,呵呵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慕容憶微微一笑,裝作聽不懂他的話外之音,只把酒觴輕舉,堪堪避過她的眼睛。
時間從此一度三年。三年里,慕容憶絕足慕容憐語住處,他最后說的話:“慕容憐語,你如今可滿意了么?”成了她三年噩夢里時時出現的魔音。他沒有問她為什么,她也沒有說,她知道,對一個根本不想原諒的人而言,什么理由都不過是借口罷了。慕容憶太驕傲,驕傲到不能再接受一份失真的被利用與欺騙過的感情。錯的是她,的確是她,若是因為報仇而把青平門這座困了她這么多年的籠牢毀掉的話,她義無反顧。
唯一漏算的,是慕容憶今日對她的冷。
慕容憶只道自己就算不愛牡丹,也不能做無情無義之人,何況牡丹對自己的情意,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感動的;慕容憶的心也一直很軟很溫柔。
三年里,青平門的人走遍大江南北地搜尋牡丹下落。但是一無所獲。失望之余,慕容憶甚至冒著開罪元郁的危險秘密地調查過他,卻發現牡丹根本沒在他的府邸呆過,反而是慕容憐語在那里住了幾日。
若是牡丹被送入宮中……慕容憶幾乎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太湖從此多了一個遍開牡丹的小島,心懷愧疚或忍不住想要去找慕容憐語時,慕容憶便獨自到那里去。嗅著滿園花香,他一次次對月而笑。也只有月亮才知道,外表湛湛清輝下,他的心已冷極、痛極。
世上只有雪公主知道牡丹在哪里,因為是她把牡丹從元郁手上要了來,準確的說,是從慕容憶手中要了來。
話說在太后告知她千若水和慕容憐語的故事后,調查慕容氏的青平門便成了她單調的生活中除了觀園賞景外唯一的樂趣。用不了多久,雪公主便驚訝地發現慕容憶與牡丹正是那日她所歆羨的一對璧人,但當她再查下去,竟得知慕容憐語與慕容憶才是真正的情人關系。所以那次,是她自作主張地讓元郁要了牡丹,讓她永遠離開慕容憶身邊。
雪公主要慕容憶幸福,別的,她都不管了。
牡丹流的淚,不只是牡丹一個人的。至少她還有回憶,而對一個自己這般深宮中不再相信愛情的女子而言,牡丹實在是比自己幸福。
(十)
三年后的今日。牡丹已不再是當年的牡丹。漫漫三年公主府人來人往,每一個都面色冷漠。日子也永遠寂寞而枯燥,但她熬了下來,并且花一樣柔情萬種、風華不減。
只是慕容憶的樣子在腦海中趨向模糊。她想自己快忘了那人,這是三年前的她絕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是啊,記憶的變化總是絕慢,慢到你能忽略它的存在;但當一段時間再回頭去看時,記憶的變化又是如此巨大、如此清晰。
對他,她驚異自己竟然再也沒了眼淚。只不過,對他的沒有求情,即使在知道他別有苦衷的現在,她也無法不介懷。
所以就算無淚,也終究是極怨的:怨他的絕情,怨他俊美無邪的臉上常有的一抹天真至極的淺笑,甚至,她怨他離別時一個若即若離的擁抱,一個容易讓人誤會為關心的話語:“你要保重,千萬不要想不開,做出傷害自己的傻事來。”
當初還為此感動一回,而今只是自嘲:“傻瓜啊!自己哪里又是重要的?只不過怕聯累了他,聯累了青平門,到時自己就是拿命來償,恐怕他也不會放過不會原涼……”
除了慕容憶,牡丹更怨一個人:雪公主。不論雪公主用什么理由來說明慕容憶根本就不愛她,對貪戀他的微笑到極點的牡丹而言,她都不該迫自己離開他。
若要報復她,最佳方法便是叫她也失去一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很公平,從來都是。而且,牡丹自信,慕容憐語會幫她的忙,這個瞞著她十多年的姐姐,一定比她更恨雪公主還有那位現在端坐殿中天下人前的太后。
三年中的每一個四月,看到處處都是醉臥了一地的牡丹,牡丹總不禁淺顏輕笑,除開慕容憶陪她在這里——洛陽度過的那一段快樂的日子外,她本該能夠忘了一切,只是,為何不遠處那頂著一張比自己更艷麗的臉的女子,日日用一種看玩具的表情觀賞著她……
這使她恨。身為公主又怎樣?她憑什么拿走自己的幸福?!
牡丹于是更同情慕容憐語。
(十一)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慕容憶總是很忙,忙到他已忘了要從新找一個女子來做自己新的紅顏知己。雖然忙,但是他最終抽了時間從太湖風塵仆仆的來到江南。
這是他正式掌權后第一次遠門。他從不喜漫游,更不樂于官場奉承。但他還是去了。兩江總督親筆修的請帖,他不過是一個門主,怎敢不來?
所幸,路并不遠。
三年前的酒宴上幾次不算正式的相見之后,元郁便很欣賞這個精明冷酷且玉樹臨風、一表人才的年輕男子。很早的時候,皇太后就囑他在江南尋著些風流出彩的人物,因為她最小的女兒今年將滿15,可以舉行成人禮,之后嫁個好郎君。
唉。若不是他知道三年前皇太后和雪公主兩母女都已看中了慕容憶,元郁甚至想把自己的女兒許配于他。
“雪公主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且圣上對她極盡恩寵。誰若得到公主,無疑擁有半壁江山。”他似下了決心般對慕容憶鎮重說道。
慕容憶微微一笑,略一思索之后低頭拱手,避過元郁一雙目光灼灼的眼睛,謙虛道:“如此有勞大人了。”元郁用力拍兩拍他的肩膀,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難以發覺的光芒,又握住他的手,呵呵大笑起來,心道:“如此美事,會拒絕才是傻瓜。”
慕容憶任他拍握,很是厭惡,面上卻不著痕跡。心下只是冷笑:“有誰還能及得你從我身邊拿走的牡丹?”想到這里,驀的腦中現出數年前的一副畫面——
三年前,在洛陽城的四月里,牡丹開得纏綿悱惻、傾國傾城、風華絕代。
兩情正濃,他認真地對她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她扭過臉,久久才答:“可惜我不是牡丹仙子,只是你一個卑微的丫頭。所以自然沒有哪個傻瓜會愛上我,更別提為我去死。”
那時,慕容憶依舊還只是淺笑。之后,他小聲地告訴她已請姐姐為兩人訂了親。
那一刻,她笑得如此甜蜜竟讓他有些看得癡迷。
而今,一切風淡云輕。若能娶了那女人,便能發展青平門,也算是不負了養父千若水交給自己的使命。若這只是憐語的陰謀,那自己索性再做一次沒有意識的工具,把十幾年欠她的關懷照料還了去。至于青平門,本來就是慕容家的東西,憐語自己都不管不怕,他慕容憶又瞎操個什么心?
話雖如此,他心里到底已有幾分難過,因為除了青平門,實在再沒有什么來支撐慕容憶活下去。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皇恩浩蕩,本不是他能拒絕和抵抗的。只是,又要委屈至今不知身在何方的牡丹了。想到這里,慕容憶的久已麻木的心才微微刺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