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會致人于死地。可是有些時候,以毒攻毒,反而是唯一的出路。比如說,現(xiàn)在。
蛇蝎蠹蟲,艷花熾草,如果拋卻它們那些斑斕的色彩和劇毒的內(nèi)酯,無非是些普通的活物和花草。從前我娘就喜歡種這些個花花草草在院子里,倒也別有一番趣味。至于那些活物,一般是用來做寵物或者調(diào)料。小寵物不遜貓狗,調(diào)料也很香,至少做菜和熏蚊子時效果都不錯。
而荊晟看到我列的單子時的那一臉驚恐全然沒了往日在眾軍士前的鎮(zhèn)定威嚴(yán)。心里免不了偷笑,這些年荊晟的脾性還是老樣子,脫了那一身的盔甲仍舊是有些稚氣,很像當(dāng)年那個喜歡站在我身后傻笑的孩子。搖搖頭,將滿腦的亂想拋掉,我繼續(xù)配我的解藥。
將這些個蟲蟲草草曬干了一并扔到藥罐里煮,直到三碗水變作一碗。小心地濾出來,然后咬牙將手割破。血一點點滴進(jìn)藥碗時,我有些難過。我比較擅長治些風(fēng)寒癆病之類,如果天天這樣忙著解毒,我不是活活累死便是血盡而亡。
端著這碗費(fèi)盡心思才熬好的藥喂給床上的男人喝時,一旁的荊晟雙目緊撐,嘴巴也開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這也難怪,知道這碗藥是用什么做成的,恐怕沒幾個人有勇氣喝下去。更何況這藥看起來黑澄澄一片,還有一股刺鼻的腥味。
床上的男人,不對,應(yīng)該說皇上,此時果然將天子的威嚴(yán)發(fā)揮到極致。咬著牙喝下藥,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倒是一旁的荊晟,似乎快要哭出來。
收起藥碗,臨出門前,我小心拍拍荊晟的肩膀。“荊將軍,呼吸,慢慢呼吸。”
荊晟的臉迅速紅起來。
半個時辰后,男人開始吐血。粘黑的污血吐在盆中格外觸目驚心。待他中間稍有停滯,強(qiáng)行扣開他緊咬的牙關(guān)逼他喝水,然后再繼續(xù)吐。就這樣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直到男人吐出的血慢慢變成鮮紅方才罷休。男人昏昏睡去后,我端著接血的盆子退了出去。
一直守在門外的荊晟一臉擔(dān)憂的迎上來。“先生,如何了?”
“將軍放心,已無大礙。”我將沉甸甸的盆子遞給他。“勞煩將軍把這盆子找個無人的地方埋了。切記,埋的要深些。”
“有勞先生了。”荊晟說完端著盆子便急急走掉。
有些累了,我也懶得找地方歇息,直接靠著廊前的柱子坐了下去。男人中的毒是刁鉆了些,倒也不是無解。那些劇毒的東西極是性陰,與男人體內(nèi)的毒正好相克。兩種毒相撞,自是被反噬了去。最后只要再將體內(nèi)的余毒清出來便可。只是,我想不通,為何會在此時見到這種毒。
我娘曾經(jīng)說過,當(dāng)初她配出這種毒藥稍試后發(fā)覺雖然比不得那些見血封喉之毒,但太過陰狠,所以她才將剩下的毒藥盡數(shù)毀了去。但此時這種毒不但出現(xiàn),還用在當(dāng)今皇上身上,我只覺頭疼。
我只怕那個皇帝清醒后查出這毒的來源然后滅我滿門。
忘記自己是怎么回房的,醒來,只見自己身處異室。雕花的床,白紗搖擺。放眼望去,墻上還掛著一幅丹青。不用看我也知道上面畫些什么。因為那是出自我筆下。我幼時的第一幅畫作,恰巧被荊晟看見,便涎臉討了來。而這間廂房,卻也是從前我來武相府時做短暫休憩用的。想來是我迷糊中自己尋了進(jìn)來。
推門出去,方才發(fā)覺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荊真自暗處走出來,臉色難看之極。
“醒了便隨我來,將軍在等你用膳。”他的口氣不好。
“你似乎很討厭我呢。”我忽略掉他的不快。
“哼。”他不言語,自顧往前走。
我笑著隨上去。
“我警告你,老老實實幫主上治病。若是被我發(fā)覺你有什么企圖,別怪我刀劍無眼。”他忽然恨恨開口。
“哦?此話怎講?”我不解。
“哼,將軍長年在外征戰(zhàn),外人鮮少見過他。更何況當(dāng)日我們并沒有隨大軍一起回城。”他猛地站定轉(zhuǎn)身,一臉兇相。“你在撒謊。”
我聳聳肩,笑,“原來荊兄是說此事。我自幼與將軍熟識,當(dāng)然會認(rèn)得他。”
我們還自小指腹為婚,只差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當(dāng)然,這話我自不能說。
“你只管小心項上人頭。還有,那間廂房是將軍未過門的夫人小憩的,你另尋間屋子來住。”說完,荊真再不理我。
日間有些悶熱,到了晚上,涼風(fēng)徐來,竟些許有了涼意。涼亭里,荊晟自顧坐著喝酒,眼前的食箸動也未動。
“將軍,空腹飲酒多傷身。”忍不住提醒他。
他笑笑,倒也拿起筷子。
這一餐,吃得很慢,感覺有些像多年前。那時他初次征戰(zhàn),臨行前夜,我們也是在這個涼亭里用餐。那時的他還有著滿臉的稚氣,因為飲了些酒的緣故,臉上染了淡淡紅暈。他握著我的手說,“清漣,等我回來。”
依稀記得那時我說好。
卻不知,這一別便是三年。此時的他,在戰(zhàn)場上歷練許久,眉眼依舊,只是俊朗的面容多了些堅毅,少了當(dāng)年的青澀。
物是,人已非。
不覺有些出神地看著他。
“飯菜不合先生口味嗎?”荊晟淺笑。
察覺自己失態(tài),我臉上一熱,慌得將視線跳開。“連青失禮了。只是覺得將軍面有難色,似乎有些心事。”
“先生倒是心細(xì)。”荊晟也不在意,只是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皇上遇刺,至今沒有回宮,朝中大亂。于公,我自是希望皇上早日康復(fù)回朝主持大局。于私,我自幼陪伴皇上左右,只盼皇上能過了這坎。”
“皇上乃天之驕子人中龍鳳,自然能化險為夷。連青也定會拼盡氣力救治皇上,將軍暫且安心。”
“那就有勞先生了。”
忽地想起皇上遇刺的地方,我忍不住開口。“將軍,連青有一事不明。皇上本該留在宮內(nèi),何以會在城外遇刺?”
“先生,恕我多言,有些事知道得愈少愈好。”
我適時閉上嘴巴。
一時無話,只是靜靜坐著,偶爾荊晟端起杯子仰頭盡飲。沉默許久,還是荊晟開了口。
“看見先生,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他閉眼輕搖手中的酒杯,似乎陷入某段回憶中,臉上也平添幾分溫柔。
我有些好奇。
“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臉上帶著云淡風(fēng)輕的笑。有時會讓我感覺離得太遠(yuǎn),縱是努力也抓不住。如今,我快憶不起她的模樣,卻獨(dú)獨(dú)記得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荊晟忽地睜開眼直直看向我,眼神炙熱到令人不能直視。
“初見先生時,我心驚,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相似的雙眸。可惜,你不是她。”荊晟復(fù)又閉上眼。“她說過等我回來。就在此處,笑著說等我。如今我回來了,卻再不得見。”
心頭一窒。我笑,“將軍,您醉了。”
那夜之后,很少再見到荊晟。每日天不亮他便出府,待回來時已是深夜。偶爾見過,他只是詢問皇上的身體如何,別的并不多言。但看荊晟日漸消瘦的身子便能知曉如今的處境有多難。皇上多日不見,朝中已不是慌亂如此簡單。荊晟必定是封鎖消息,不讓外人知道皇上的行蹤。而我能做的,便只有做些藥膳給他補(bǔ)身子,然后盡快治好皇上。
皇上體內(nèi)的毒雖已無礙,但那日斷劍傷及肺脈,加之余毒在體內(nèi)肆虐,元?dú)獯髠耘f是說不得動不得。
將銀針從皇上身上取下時,我的額頭上已經(jīng)出了層細(xì)汗。這幾日已不用再喝藥,只要定時為皇上施針即可。絕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沉睡,偶爾清醒了,也只是靜靜看著床帷,眼里冰冷一片。
細(xì)細(xì)收好銀針,我復(fù)又坐回床邊,開始替他拿捏筋骨。雖說這樣效用不大,但有希望總比沒有的強(qiáng)。
“你到底是誰。”冰冷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一愣,繼而笑起來。“皇上,您可以開口了。看來草民的法子還是有些用處。”
“哼,知道這么多,不怕朕殺了你。”
“只要能救得了皇上您,草民雖死不辭。”我仍舊淺笑。
他重新閉上眼睛。
我卻自心里高興。他可以開口,說明身子業(yè)已好轉(zhuǎn),起身也只是幾日內(nèi)的事了。似乎可以想到荊晟知道這個消息時的開心樣,不覺,我臉上的笑容又深了些。
三日后,皇上已經(jīng)可以起身在屋內(nèi)稍稍走動,只是腿腳還有些酸軟。荊晟自是喜不勝收,連帶荊真看我時也少了些劍拔弩張的味道。
我也開心,畢竟多少能幫到荊晟。只是更清楚,到時候離開了。
是夜,悄悄溜進(jìn)荊晟房內(nèi)。月光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房內(nèi)冷冷一片。荊晟躺在床上熟睡,眉頭卻緊蹩。手指撫上去,我笑,“晟哥哥,連睡覺都不忘憂愁,你讓清漣怎么走得放心。”
“清漣。”睡夢中的人呢喃出聲,眉間卻也平下去。
“好好睡一覺,醒來便忘了我吧。清漣已經(jīng)不在了。”我低聲道。
起身,不再回頭,我徑直出了房間。皇上再過兩日便能痊愈,我自是沒有再留下的必要。與其在此糾纏不如早日脫身而去。上次配好的迷藥還有少許,用來對付荊晟和荊真綽綽有余。
直接去了馬廄,果真在那找到我可愛的小毛驢。幾日不見,小驢子壯了不少,身上皮毛都油亮許多。過去拍拍它腦袋,“驢兄,咱們又要上路了。”
驢子不滿地哼哼起來。
我失笑,“難道被荊真喂饞了不成?舍不得這將軍府邸了?真準(zhǔn)備留在這頤養(yǎng)天年?”
這次小驢子老老實實跟我出了馬廄。
晃悠到城門,竟又遇到上次放我進(jìn)城的守衛(wèi)。將御牌遞給他,許是見怪不怪,他也不問,只開了城門放我出去。我笑說,“謝謝您了。”
守衛(wèi)面無表情。
月黑風(fēng)高夜,一人一驢在官道上慢慢前行,怎么看都有些怪異。大抵,在這種情形下總該要發(fā)生些什么才算正常吧?所以,當(dāng)我身處上次救人的樹林外時,絲毫不意外遇到這些滿身殺氣的黑衣人。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做過的那個夢。小小的樹林,我鮮血淋漓的躺在地上,身子支離破碎。不過我忘記在夢里是白天還是黑夜了。有點后悔將驢兄帶出來,否則它大概還可以在將軍府多吃幾年上好糧草。
我笑,順便輕輕拍拍驢子的腦袋。
“抱歉了驢兄,今個兒要拉你一起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