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風大了,早些回去吧。”身旁的人小聲道。
“嗯?”我回神,繼而點點頭。“好。”
前幾日還奴才奴才的自稱,不過兩日光景,忽地跑出一堆丫鬟太監喊我娘娘,我怎么都覺怪異。而此時,看著一片蕭條的院落,我還感覺一切像是在夢中。
兩日前,在延慶宮,我自龍床上醒來后一切便都亂了套。身份被識破倒是其次,最使我震驚的是李恒告訴我的一切。而起因,是因著一副畫作。
李恒扔給我一卷畫,長長的畫卷打開,分明是一副仕女圖。畫中女子靜坐于亭內吹簫,風來,衣袂飄飄,青絲也隨風起舞。周遭的景致也美的很,只是畫中女子太過耀眼,令人完全忽略了風景。只一眼,我已經將畫緊緊抱在懷中。
那是我去歲生辰時爹爹親手所畫,我一直示若珍寶。只是后來收在書房中時不知所蹤,豈料今日竟在這宮墻之內被我所見,怎教我不失神。
“這畫,你從何處得來的?”我顫聲。
“年初西國派使節來請求和親,太后便下了道懿旨,要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將自家女兒的畫像呈到宮內。”李恒笑笑,徑自回到桌邊坐下。
“不會的。”我起勁搖頭。爹爹疼我至深,絕不會將這畫像送出來。“不會是我爹爹送來的。”
“問題偏偏在這。”男人唇角輕揚。“送畫像的人是狄尚書。”
我愣住。
“那日在太后宮中見到你的畫像,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想來那文丞相也著實厲害的很,居然讓天下人誤以為他只有一子。否則以他的官位和你的姿色,你以為自己還能安穩呆在相府多久?”
屋里暖和的很,我卻猶如墜入冰窟。若是別人交出這畫像也就作罷,偏偏是自幼疼我的狄伯伯,這叫我如何都不敢相信。
“看你的神色,你以為我在騙你?畫像確是狄康之送來的。太后本以決定封你為郡主然后送你去西國,當然。”李恒看我一眼,“文丞相當即便拒絕。他雖說位居一品,更是先皇指定的顧命大臣。然而當眾抗旨還是會惹來殺身之禍。所幸太后并沒有為難他,只說此事再議。”
心中不覺長舒一口氣。我就知道,爹爹不會舍得我去千里之遙的西國。然而,想到他會為我而公然抗旨,我的心又微微酸痛起來。
“而這些,統統發生在文相逝去前半個月中。剩下的事,不用我說你自己應該也清楚得很。”
此時,我腦中殘存的片段終于一點點連貫起來。爹爹逝去前的一月,日日緊皺著眉頭,看著我時眉頭皺的更深。那時我還以為爹爹因為看見我會想起娘而傷心,所以日日躲著爹爹不敢見他。如此想來,恐怕爹爹是在煩惱我的事。這會,我的心已經不再是酸痛,而是大大刺痛起來。
“朕改心意了。”李恒忽然開口道。
我茫然看著他,手下意識地握緊畫卷。
“你可以繼續調查文丞相的事。但是等你查明真相后,你要留在朕的身邊。”男人笑笑,全然變回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這是朕的旨意。”
“好。”
那日,我說好。心里清楚的很,一旦點頭,那便是將自個鎖在這深墻之內,與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爭一個男人的寵幸。說不定哪天,我會像那玉貴妃一樣必須要用到藥才能留住一個男人的身子。想著,我又忍不住笑起來,似乎可以看見后半生的寫照呢。
“娘娘。”一旁的丫鬟忽然開口。
“什么?”我下意識地問道。
“您笑起來可真是好看。奴才們都說您是這后宮里最好看的主子了,難怪皇上那么喜歡您。”小喜笑吟吟道。
“胡說什么呢。”我嗔她一句。
遠遠的,便能看見攏翠軒的琉璃瓦。自那日之后,李恒便要我換回女裝搬出了延慶宮,當然臉上的易容也一并褪了去。搬到攏翠軒后,他又指了大堆的丫鬟奴才到我院里。人一多,院子里便吵吵嚷嚷,我嫌麻煩,支走了大半。現下我的身份不尷不尬,一眾奴才倒是統一口徑喊我娘娘。我不喜,偏偏一伙人說皇上的旨意不能違背,也就隨了他們去。不過自從搬進來,李恒一日三餐都跑到我院子里用,晚上也在這邊留宿。雖說不曾有人在我耳邊咬舌根,不過想也知道,攏翠軒新進一個得寵的女人恐怕早已在這偌大的皇宮里傳的沸沸揚揚。
還未走回院子,一邊有個披頭散發的人已經跌跌撞撞跑過來,嘴里還在不停叫嚷著什么。他跑的快,忽地斜沖過來,我一時躲閃不及,被撞個滿懷,人也隨之倒在地上。這一下摔的有些猛,我半天都沒有站起來。小喜慌忙扶我起身,而那人早已被追上來的奴才們壓住在地動彈不得。
“娘娘恕罪。”一伙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怎么了這是?”我奇怪。那人被壓在地上看不到臉,只是嘴里還在不停叫嚷。這次,我聽清了,他在喊“死了”。
“回娘娘的話,他是御藥房的奴才,前幾日突然發了瘋,一直關在柴房里。今日奴才送飯時沒看住他讓他跑了出來沖撞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沒事。下去吧。”我擺擺手。剛剛摔的厲害,估計身上又跌出些瘀青來。自打混進宮里,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比這些年弄出來的都要多,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謝娘娘。”跪著的人道個萬福便起身指揮著一眾人押著那小太監往回走。經過我身側時,不經意看到那人身上的腰飾。一枚小小的銅錢用紅繩穿了掛在腰間,許是剛剛掙扎的緣故,繩子有些松動,銅錢欲掉未掉。
“等一下。”我猛然開口。
一伙人停下來奇怪地看著我。
“把人敲昏了送進攏翠軒。”我吩咐道。“小喜,你去找只藥箱來,東西越全越好。”
眾人臉上滿是詫異之色,不過也都不多嘴,只是按照我的吩咐各自行事。這宮里唯一的好處便是主子吩咐事了,哪怕是要奴才去死,做奴才的都不能有怨言。
人送進攏翠軒,小喜也將藥箱取了來。喝退不相干的人,我慢慢蹲下身子撩開地上躺著的人的頭發。我猜的沒錯,的確是小春。當初小春曾在我面前顯擺過他的寶貝腰鏈,說是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他家中的老母親特意為他做了好辟邪。也幸好被我看見他腰間的佩飾,否則我真不敢想這人會是那個有些精靈古怪的小春。幾日不見,小春瘦的厲害,臉上的顴骨都高高聳起來。身上也隱隱散發著一股子餿味。
“娘娘,您這是做什么?他都臭了,您別靠他這么近。”小喜掩著口鼻在一旁悶聲道。
我笑笑,并不答話,只是將箱中銀針取了出來。如果沒有猜錯,那么小春只是因為受了刺激一時迷了心竅。只要早些施針通了靈竅,人還是能清醒過來。但若一直放任不理,那人只能一輩子如此瘋癲下去。
定定心思,在小春頭頂幾處穴位上扎了下去。約莫半炷香的時辰,小春低吟一聲,人便悠悠醒來。睜眼對上我的臉,他還是一副失神模樣。
“清醒了?”我笑。
“你是誰?”他猶豫著開口。
“大膽。”小喜在一旁怒喝。“見了娘娘不施禮還敢對娘娘無禮!若不是娘娘發善心救你,你早就沒命了。”
“娘娘?你?”小春又迷糊起來。
“死奴才,居然還敢直呼娘娘。”小喜氣急,上去就要作勢動手,我早已忍不住笑將起來。
“好了,小喜,莫嚇著小公公。去燒些熱水讓他洗洗,順便再找身干凈衣服來。”
“是,娘娘。”小喜應一聲,不忘惡狠狠盯了小春一眼方才走出門去。
待房間重新靜下來,回過頭來看小春,他還是一副茫然模樣,顯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小春。”我笑笑。“告訴我,你怎么會弄成這副模樣?”
小春低頭,再抬頭時,臉色明顯好了許多。
“那日聽說小連子死了,奴才一時激動,人就昏了過去。等醒來人就在這里了。”小春撓撓頭。“娘娘,您怎么知道奴才叫小春?”
“你說小連子死了?”我更是奇怪。他認識的小連子應該就是我。可是我好端端站在這里,怎么會死?
“嗯。”他點頭,鼻子開始抽送起來。“他是奴才在宮里唯一的好友。結果因為冒犯了皇上,被賞了一百大板。板子還沒挨完,人就去了。”
我點點頭,正欲再開口,小喜已經推門走了進來。
“娘娘,東西都準備好了。”
我擺擺手,徑自閉上眼睛靠在軟塌上。關門聲輕輕響起,房里重新靜了下來。好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呢。想著,我忍不住微笑起來。天氣慢慢轉冷,而每年到這個時候,我就像某種習慣冬眠的動物一般,一天中有泰半時間浪費在床上。眼下,不過靠在軟塌上,沒多時我竟也睡了過去。
朦朧中,身子似乎被移動。迷糊著睜開眼,正對上李恒淺笑的雙眼。我心驚,完全清醒過來。這會才發覺自己正縮在李恒懷中,小喜站在桌前布餐具。不覺我竟然昏睡了整個下午。不甚自在的扭了下身子,李恒直到走到桌前才將我放開。小喜布好碗筷便悄聲退了出去。
“今個兒怎么來的這么早?”我端起桌上的茶杯道。
“看了會折子,肚子饑得很,想過來用餐,結果發現正主居然睡的香甜。”李恒笑。
最近幾日,他似乎錯了心性。經常的便能見他笑容滿面,偶爾我都會懷疑從前那個萬年冰是不是我的錯覺。想到下午的事,我慌忙正正心思。
“皇上,聽說您身邊的紅人犯了錯,被您賞了一百個板子結果一命歸天?”
“知道了?”李恒頭也不抬,只夾了一筷子菜放到我面前碗中。我又有了錯覺,仿佛此時正是一對平凡小夫妻坐在一起吃飯而已。
“不過一點小事,本想不告訴你。不過你的面具果真是好用。貼到臉上絲毫不見破綻。”
“為什么?”我急切開口。“那小奴才豈不是冤死?”
“難道你想要我昭告天下人,朕的皇后曾經是服侍在身邊的太監?”
“那也不必平白要了一人的性命啊。”我嘀咕。動筷夾菜,待猛然回神時,筷子一松,菜又落回碗中。
“你說什么?皇后?”
“難道你嫌這位子太低?”李恒又笑起來。“太后可輪不到你來做。”
我這次真個是愣住。
一個月后,冊封大典。
華服在身,沉重的鳳冠壓得我額頭隱約作痛。祭天,祭祖,承璽,昭告天下。一日下來,我已經累的沒了氣力。他在旁握住我的手。
“清漣,稍稍忍耐。宮內多年不曾有如此盛典,做個樣子。其實我也打實累得很。”他笑。
典禮過后,宮內宴請百官。撐著笑在他身邊陪坐許久,最后還是他看不過,讓我先回宮休憩。冷蕩蕩的慶云宮,以后便是我的寢宮。宮邸再如何的繁華,卻也是囚禁我的冷宮。脫了那身沉重的禮服,將鳳冠取下,揮退周圍的侍女,我坐在桌前輕揉作痛的額頭。
“冷月莊的平淡生活終究比不得這宮內的繁華嗎?”戲謔的聲音自身后慢慢響起。
我慌得回頭。
“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