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大夫,冷大夫?”面前的人小心開口。
“哦?”我回神,看見面前的王嫂一臉關切之色。
“冷大夫,您沒事吧?”
“沒事,只是昨夜睡得遲了些,精神有些不濟。”我笑笑,“翠丫頭好些沒有?我再給她抓些藥補補身子。”
“不了不了。上次您給抓的藥她吃了后夜里出了一身的汗,第二日便好了。今個兒孩子他爹讓我來給您送些魚。”說著王嫂已經把籃里的魚提了出來。“這都是新打上來的,鮮著呢。您回去給小安煲湯喝。”
“王嫂您客氣了。這魚您提回去給翠丫頭補身子,我這用不著的。”我慌得推回去。
“冷大夫您就收下吧。咱們這小漁村里哪家沒受過您恩惠啊。送您這點東西我們都還過意不去呢。”王嫂堅持著把草繩塞進我手里。
推辭不過,我只好謝著收下。送走王嫂,看看時候也不早了,我索性關了藥鋪門回家。提著兩尾新鮮的海魚,我沿著小路慢慢走回去。這個小漁村靠海而居與世隔絕,村民大多以捕魚為生,生活雖是貧苦,倒也樂得清凈自在。夾雜腥味的海風襲來,人也清醒不少。
推開院門,小小身子已經沖將過來撲進我懷里。我踉蹌著倒退兩步才站定,手里的魚也掉到地上。
“爹爹娘,你再不回來我就餓扁了。”小身子在我懷磨蹭兩下,小臉使勁貼在我身上。我好笑。
“什么叫爹爹娘!好好說話。”
“天亮在外邊是爹爹,回到家里就是娘娘啊。現在太陽還沒有落山,你又回到家,我只好兩個一起喊了。”小臉抬起來,露出個大大無辜的笑。
“好了,說不過你。”我笑著點點他的頭。“王嫂送給我們兩條魚,今晚娘給你煮魚湯,包魚肉餃子好不好?”
“可是。”小身子忽然脫開我,兩手絞在一起磨蹭半天才支吾著開口。“娘,我們已經有十多條魚了,今晚吃不完會壞掉的。”
我不明所以,直到看見屋里那十多條肚皮發黑的魚,我才終于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懷安!你又跑到海邊去毒魚!”
吃過晚飯,懷安跑進自己的屋子不肯露面。我閑來無事,坐在油燈下縫補衣服。這里用的燈油都是從海魚身上提煉出來的,雖說用起來時間會久些,但那光亮實在有些渾濁。沒過多久,我已經兩眼昏花頭痛欲決。收拾一下準備睡覺時,外邊院子有人聲傳過來。
“冷大夫,我家妻小不對勁,麻煩您去看看。”
“好。”我應一聲,放下手中東西提起藥箱便走了出去。來人是陳家阿四,是個老實巴交的漁民。他的第二個小孩還是我幫忙接生的。從那以后他每逢過節都不忘送些海貨過來,攔都攔不住。
“怎么了?”走在路上我不忘問明他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吃晚飯時老林頭找我有事,我就過去了。等我回來,就見她們娘倆抱著肚子躺在地上打滾。”陳阿四說著不停擦額上急汗。
我點點頭,加快腳下步伐。
看過她們,我心里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在她們兩個的手腕處割開一個小口,慢慢便有些黑色的血流了出來。等血變得鮮紅了我便涂了些止血的藥到傷口上。待她們漸漸安靜下來,我已經取出銀針扎進她們的昏穴。忙完之后,我自藥箱里取出兩顆藥丸遞給陳阿四。
“待她們醒了,混水喂給她們,明日就好了。”
“謝謝您了。”陳阿四謝著接過去。“可是,冷大夫,她們到底怎么回事啊?明明吃飯時還好好的啊。”
“晚飯吃的魚,是被海水沖上岸的死魚吧。”我看著桌上的碗碟,里面還有半條些微發黑的魚。
“海水經常會沖些死魚嘛。我晚上收船回來時見岸上還有幾條,就順手拿回來了。”陳阿四尷尬地笑笑。
我笑笑,背起藥箱轉身走出去。
“冷大夫,您的診費。”陳阿四在身后喊。
我沒有回身,擺擺手徑自離開。
回到家,正見懷安伏在桌邊睡熟。桌上的燈芯快要淹進燈油中,將熄未熄。輕輕放下藥箱,走過去將懷安抱在懷里。本來滿腔的怒意想要回來好生教訓他一番,此時看見懷安熟睡的模樣,卻又沒了發火的欲望。輕輕抱著懷安向內室走去,將他放在床上時,睡得迷糊的懷安突然開口。
“娘,別走。”
“好,娘不走。懷安乖,睡吧。娘在你身邊。”我安慰道。小心將懷安的身子向床內側挪過去,我在他身邊躺下來。懷安迷糊著鉆進我懷中,尋個舒服的姿勢后繼續睡過去。我拉開被子,慢慢蓋在他身上。
五年,彈指一揮間。發覺自己有孕時,不由便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念頭。拼著孱弱的身子將懷安生下來,我本想將他放在寺院門口后自己找個無人之處了結生命。豈料,本來一直很安靜的懷安卻在我轉身時大哭起來。聲嘶力竭的哭聲哭的我心都碎了。最終,我還是將他抱回來,一路南下直到闖進這所小小漁村。在這偏遠漁村里,做個普通大夫,盡量維持平靜的生活。我一直覺得這種生活很好,可是看著懷安時,我又覺得自己錯了。
懷安一天天長起來。年紀雖小,一身用毒的本領卻已不在我之下,唯獨不肯好好學醫。偶爾強逼他拿起醫書時,他看一會便將自己配的毒吞下去,然后裝模作樣在醫書里找解藥。雖說毒可解,但是沒事吞些亂七八糟的毒身子總歸會出狀況。我撞見幾次后,再不敢逼他。
懷安很聰明,也很乖,從來不會問我關于自己爹爹的事情。就連外面的世界也不曾問過。唯一一次,他突然問我,京城里是不是真的有一種紅色的果子,用透明的砂糖裹起來串在竹簽上,吃起來酸酸甜甜。聽到他問,我的眼淚便掉了下來,什么都說不出,只能緊緊抱著他。村長的兒子跟著親戚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時便跟村里所有的孩子炫耀自己在外面看見的東西。只那一次,懷安自此再不問我有關外邊的任何事。我知道,他怕看見自己的娘親再掉淚。
房里漸漸暗下去。沒過多久,又漸漸亮起來。懷中的小身子不安地動了兩下,懷安的小腦袋已經露出被子。被子一直拉到鼻上,只留兩只眼睛在外邊烏溜溜地轉。
“娘,你昨夜什么時候回來的?那家人沒事吧?”懷安甕聲甕氣地問。
“哦?”聽他這么一說,倒像是提前便知道他們會中毒一般。“你怎么知道的?昨夜你偷偷跟著我去了?”
“才沒。”懷安又往被子里縮了一下。“昨個兒我在岸上收魚的時候,那個男人眼饞,非要討幾條回去。我有說過魚不能吃啊,他不信。后來給他魚時我還特意告訴他要多煮些時候。”
我有些好笑。“赤蝎粉的毒性是煮些時候就能去得了的?你若不去毒魚,能害他們嗎?”
“我沒有讓他吃啊,是他貪心。娘你說過不能讓人知道我會下毒我才沒告訴他魚有毒的。”懷安小心看我一眼,“娘,我以后再不毒魚了,您別生氣。”
“知道就好。”我嘆氣,順手撈過他的身子收進懷里。“懷安,想離開這里嗎?”
懷中身子明顯一震。許久,懷安出聲,聲音倒是有些怪異。
“娘,我哪里都不去。”
把懷中的小腦袋托起,不意外看見他眼里打轉的淚珠。我失笑不已。
“傻小子,想哪去了。娘帶你到外邊看看,順便去嘗嘗你想吃的那種果子。”
“真的?”小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當然是真的啊。娘什么時候騙過你。”我親親他額頭。“今天在家收拾一下你的衣服,我去藥鋪看一下。等我回來咱們就動身。”
藥鋪不大,到底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將鋪子里所有常用的藥材分類包好,然后挨家送了過去。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藥留在鋪中也沒有用,索性都送出去。
“冷大夫,要出遠門啊?”
“冷大夫,您路上小心啊。最近外面聽說亂得很。”
“冷大夫,早些回來啊。”
一一笑著應付完,待我回去,也到了晌午。甫走進院子,我又忍不住笑起來。懷安坐在門檻上,身邊擺了個一人大小的包袱。
“娘,咱們走吧。”懷安笑得燦爛。
“這個你背得動嗎?”我忍笑指指他身側的包袱。“只要帶些簡單換洗的衣物就好。”
將包袱重新拆開,看見里面的東西我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四季衣物全被懷安裝進去,雖說數量不多,可湊到一起也著實有些分量。一包干糧,幾塊熏魚干,水袋,火折子,彈弓,一只小湯鍋,一些瓶瓶罐罐,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我懷疑那些瓶子里裝的會是油鹽醬醋。
將那些用不到的東西一一取出來,懷安在旁嘟起了嘴。等要拿彈弓和那些個瓶罐時,懷安眼疾手快搶了過去。
“這些我要帶著。”懷安把東西緊緊摟在懷里。
拗不過他,我只好讓步。“好,你自己帶著。”
懷安煞有介事把彈弓別進腰帶里,瓶罐太多,他很是痛苦的扔掉幾瓶后找個小包裝起來小心掛在腰側。收拾好包袱,我想了想,還是將當初李伯給我的印信裝進去。在這里雖說用不到,只是出去后用錢的地方還是多得很。
終究收拾妥當,懷安已經一臉的興奮難挨。
“娘,我們走吧。”
我笑著輕撫他的臉。
“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