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親和長姐,是因我殞命。”我揉揉作痛的額頭道。“我不是你的恩人,反倒說是仇人才對。”
“那跟我沒關(guān)系。”一清聳聳肩,臉上還是那股子略帶稚氣的笑。“我認(rèn)定你是我的主子,就一輩子是我的主子。一清的命也是你的,你要一清赴湯蹈火我都在所不辭。”
“一清!”不覺我便抬高了音量。“你到底有沒有聽明白?我是你的仇家,是你理應(yīng)索命之人,你怎的還能說出這番話?”
“我說了,那跟我沒關(guān)系。我知道他們是因你而死,不過若換做我提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我也會親手取他們二人性命。”一清振振有詞道。有那么一會我甚至懷疑自己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兇光。望著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我竟只覺無力。
“我知道你回來要做什么。奪回你爹爹的尸骨,對不對?”一清胸有成竹道。
“說不定還要取你所謂名義上的姐夫的項(xiàng)上人頭。”我苦笑著追加一句。
“那就隨你了。”一清不在意地擺擺手。“雖然他一直善待我,但是我對他到底沒有多少情分,你是主子,想怎么做,只要吩咐我就好,我肯定幫你做到。就算做不到,我也會拼命一搏。而且,至少現(xiàn)在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老太爺?shù)氖潜荒莻€家伙挪到皇陵了。”
“拼死一搏?”我喃喃自語。“就算要你折了這性命也無妨?”
“即便是你要我的命,我也會乖乖送上。”一清抿嘴,一臉堅定。
“一清。”我輕嘆一口氣。“你不是一心向善的嗎?難道這短短時間就變了主意?”
“那個啊,沒關(guān)系了。我只是一時興起,順便加點(diǎn)賭氣的成分在其中才想到跑去慈安寺出家的。”
“賭氣?”我疑惑不已。
“就是二哥不同意我跟拂姐去找你,我一氣之下就跑出去了。他知道那個家伙寵我,擔(dān)心我跟著去會破壞他們的計劃。”
“二哥?”我愈發(fā)糊涂起來。“你到底有多少的親眷?”
“不多啊,就一個名義上的姐夫?qū)嶋H算做大哥的皇上,一個二哥,你認(rèn)識的,化名柳隨風(fēng)的家伙,再就是寵我的拂姐姐了。”一清嘖嘖嘴,滿不在乎地搔搔眉頭。
我瞠目結(jié)舌。
之前,最起碼在離開慈安寺與冷行云一別之時我還確定事情正朝自己預(yù)想的方向緩慢前行,這會,因著一清的一席話,我到底亂了方陣。且不說我和一清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絲絲縷縷,單是他與那些個人的關(guān)系就足以擾亂我滿局步驟。意識到這個問題后,我除了泄力倒在椅內(nèi)再無他法。一清卻并不停歇。
“那,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事全告訴你了,現(xiàn)在輪到主子你說說自己的計劃了,這樣我才好想法子幫你解決啊。”
我愣愣看著一清,不知該如何作答。見我不語,一清自顧說了下去。
“皇陵有衛(wèi)軍把守,硬闖絕非明智之舉,只有得了那個家伙隨身佩帶的玉牌才能進(jìn)去。但是我那個大哥功夫好的很,我至今沒有勝過他。”說到這一清有些不好意思地?fù)蠐夏X門。“明搶暗奪肯定不是法子,只能想辦法將那玉牌偷出來,最好是他甘心雙手奉上,這樣咱們才有把握將老太爺?shù)氖桥貋怼!?/p>
說著,一清先自個陷入沉思。
“哦,你有計謀了?”我挑眉道。
“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是不知能否行得通。”一清尷尬地笑笑。“最近他有些奇怪,居然命令工匠不停趕制玉簫來吹。可是每次都是吹過便將玉簫扔掉,搞得眾人心奇不已。雖然他臉上沒有多少變化,可是大伙就是確定那個皇上心情欠佳。想來他是想尋一只世間絕妙的玉簫。咱們不是從你的衣冠冢里取出只玉簫來嗎?何不以獻(xiàn)蕭為由混進(jìn)宮里,再博他歡心,倒是弄來他的玉牌應(yīng)該會簡單許多。”
我靜靜聽著,不置一語。
“等到混進(jìn)宮里,接下來的事就要主子你自己想法子了。反正我一直呆在你身側(cè),隨時可以為你效勞。”一清笑。
“一清。”我沉默一下,終究還是慢吞吞開口。“我與那人的事,你可曾知曉。”
說不清為什么,就是在一清將自己的一番誓言全盤托出時我便忍不住問起這事。多疑也好顧忌也罷,總之就是想知道一清會有什么反應(yīng)。難得,一清沒有痛快回答,而是稍稍沉默。我屏息,心跳卻不覺急速起來。
“略微知道一些。”一清慢慢答道。“我不知他那時是否對你真心,但我知道他對你有愧。這幾年偶爾跟他對飲時他曾經(jīng)簡單說過當(dāng)年的事。”
說完,一清定定看著我,臉色又凝重起來。“我不知道你這次回來心中到底有何打算,但無論如何,我會幫你。就算你要取他的性命,我也會幫你達(dá)成心愿。”
我終究慢慢笑出來。
“喚小二哥送些吃食過來吧,我有些餓呢。”
一清也笑,仿佛卸下千鈞重?fù)?dān)。
“好。”
隨意吃些東西果腹,我讓一清回房歇息。懶懶靠在床邊,手不由探入懷中將那玉簫摸了出來。快有六個年頭沒有見到它,心里著實(shí)有些懷念。玉簫被封存的很好,與多年前并無二樣。這會看上去,隱隱還泛著些許青光。不覺覆上藏有陰刻的那端,握住了,心里便覺滿實(shí)。那段曾被我刻意封存的記憶也隨之跟著復(fù)蘇。爹爹送我的玉簫,是一支好蕭呢。
慢慢貼近唇邊,一吹之下,卻是殘破之聲。苦笑一番,穩(wěn)穩(wěn)吐納后再試,這次多少能奏出曲章,到底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忍不住便是自嘲。
“老了,就連技藝也大不如從前了呢。爹爹,你莫要嘲笑漣兒的愚笨。”
屋里靜悄悄,到底沒有回音。
長嘆一氣,我重新奏起玉簫。整個下午,我都縮在房內(nèi)吹簫,開始時的斷斷續(xù)續(xù),到后來的逐漸連貫,再到最后的熟練,斜陽西墜時,到底還是叫我找回從前的感覺。微微一笑后將玉簫收進(jìn)懷中,準(zhǔn)備好了,如今,只等將這棋局走完。
“主子。”一清在門外輕呼一聲后忽地推門進(jìn)來。“天色不早了,要不要下去吃些東西?”
“不必了。”我笑笑。“這里最繁華的煙花之地是哪家?”
“煙花之地?”一清惑起。“那應(yīng)該算是我二哥開的聽風(fēng)樓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聽風(fēng)樓?好名字。”我嘆道。“不過你那二哥何時對這種生意感興趣了?”
“煙花地,從古至今便是消息最為靈通之地啊。這新朝建國沒有多久,為了便于搜集各處消息,他當(dāng)然會開些風(fēng)月場咯。據(jù)我所知,很久之前他就曾開了幾家,拂姐姐還曾在他開的風(fēng)月場里做過頭牌呢。”
聞言,我倒是稍愣,不曾想原來當(dāng)年的怡紅院還是柳隨風(fēng)開的。不過想來這聽風(fēng)樓比起怡紅院要好很多,至少名字就比那怡紅院好聽得多。
“好,那我們便去聽風(fēng)樓。”我笑道。
“我也去?”一清尷尬不已。“主子,你知道我最近跟他鬧別扭,還是偷跑出來。要是回去了,被他逮到會很慘的。”
我微微一笑,手徑自探入懷中取出冷行云之前留給我的布包。拿出布包,打開后將那張薄薄的面皮捏起來在一清面前一晃,一清滿臉詫色。
“有了這個,你就無需擔(dān)憂了。過來,我?guī)湍愦魃稀!?/p>
一清訕訕,到底還是挪步過來。許是因著緊張,直到幫他將面皮貼緊他還不曾睜開眼。見狀,我失笑不已。
“好了,睜開眼吧。”
他這才慢慢睜眼,卻是三步并作兩步奔到銅鏡前左看右看。
“啊。”一清失聲,轉(zhuǎn)回身來時指指銅鏡又指指自個的臉,滿臉驚色。
“可曾喜歡?”我笑。
一清忙不迭點(diǎn)頭。我樂,當(dāng)下也不再耽擱,只將玉簫收入懷中便當(dāng)先踏出門去。走了兩步還不見一清追上來,回身去看,不料一清竟還舉著銅鏡細(xì)看。強(qiáng)忍著笑意,我出聲喚他。
“日后能看的機(jī)會多了,不差這一會。走了。”
一清方才戀戀不舍的放下銅鏡追了出來。一路出了住所,即便沒有正視他,還是能輕松自眼角余光看到他不時抬手來回摩挲自個臉龐。忍笑走了一路,到底在失態(tài)前走到了聽風(fēng)樓。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燈火通明的樓宇,有那么一會我誤以為自己身處多年前的怡紅院前。甫走到門口,守在門口的龜奴已經(jīng)迎了上來。見他,我倒有些意外,印象中守在門口的大多是老鴇或者掌牌姑娘才對。
“今夜您來的可是趕巧了,清漣姑娘今夜登臺,這可是她第一次在眾人前獻(xiàn)藝。二位可別錯過咯。”龜奴一臉諂笑。
“清漣?”我大大好奇起來。
一清在身后不輕不重地輕咳一聲。我故意忽略不計。
“她可是我們這聽風(fēng)樓的頭牌姑娘,現(xiàn)在還沒破身呢。今個登臺也有個尋香客的意思,這城里的達(dá)官顯貴公子哥們哪一個不想能得清漣姑娘芳心?我說您二位可別耽擱了,緊著進(jìn)去吧。這里面馬上就開始了。”龜奴說完便去招呼別的香客,再不理會我們。
“真是好名字。”我樂。
“那個,她是幾年前偶然被我大哥救回來的姑娘,后來傷好不愿意走,就甘愿跑到這里。名字是她自己胡謅的。”一清尷尬道。
“我沒有多說什么啊。”我樂,這個一清真是有趣的很。“好了,抓緊進(jìn)去吧。沒聽那龜奴說快要開始了嗎?”
“哦。”一清摸摸鼻尖,低頭跟我走了進(jìn)去。
一進(jìn)大廳,倒著實(shí)有些意外。廳內(nèi)說人山人海有些夸張,但至少熱鬧非凡。正中搭起個高臺,有個戴面紗的女子坐在中央低頭調(diào)琴。臺下四遭早已密密圍滿方桌,座無虛席。滿眼望去,倒真?zhèn)€不乏顯貴。想來那龜奴說的倒是實(shí)情,這清漣姑娘在京城里真?zhèn)€算是聲名遠(yuǎn)播。
眼看著是擠不過去了,索性也就不再去摻乎,只在遠(yuǎn)處抱肩站定,頗有些看好戲的味道。剛剛站定,只聽那女子蔥指一撥,錚錚琴音響起,本是吵鬧的庭內(nèi)瞬時靜了下來。女子,不對,應(yīng)該說是清漣,如若置身事外,只靜心彈奏古琴。琴音雖好,到底不若佳人。想必這庭內(nèi)之人只將滿腔心思放在那佳人身上。我雖對佳人有心,到底還是先被那琴音引了心思去。靜聽之下,卻是稍愣。她的琴音中滿是對男子的仰慕與幽怨。我可不信她是仰慕這庭內(nèi)之人,想來也只剩一清口中所說的那個她的救命恩人。一曲終了,我莫名笑起來。
琴音方罷,臺下雷鳴般的掌聲登時響徹全庭,其間不乏花哨與吵鬧,大抵是吆喝著要她摘下面紗。那女子倒也鎮(zhèn)定,只微微一笑,輕輕開口。嗓音雖不大,卻成功將眾人的喧鬧止住。而那清漣姑娘的視線隔著千山萬水直直打到我身上。
“敢問最外邊的官人,清漣的曲子可是掃了官人的雅興?”
我一愣。周遭眾人的視線不約同時掃了過來,我只覺尷尬之極。不由干咳一下,我慢悠悠開口。
“豈敢豈敢。清漣姑娘的琴音猶如天籟,鄙人一介凡夫俗子,說不得全解是真,怎能說被姑娘所擾。”
“既是如此,那為何官人自始至終都帶著一抹嘲諷之笑?”說到此,清漣微微笑,稍作停頓后話鋒一轉(zhuǎn)。“還是說,官人有一身高超技藝,清漣的琴音才入不得官人的耳?”
我頓時啞口。抬眼回望,清漣姑娘的眼里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