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階上,男人笑顏如初。
“嗯,我回來了。”我亦笑。
“我就知道,我的漣兒不會輕易離開這世間。總是想著此生能再見你一面,可是,如今見著了,卻是在這種境地之下,倒真個不如不見。”男人笑笑,仰頭輕啜一口。“我自己還真是個矛盾的家伙。”
“來都來了,還說那些做什么。”我近前一步道。“不想請我喝杯水酒嗎?”
“這可是上等杏花露,醉人的很,喝起來沒有果酒那般甜香的。”男人晃晃腦袋。
在他身側已經凌亂擺了幾個酒壺,看來今夜他喝了不少。我淡淡一笑,俯下身子抓過他手中的酒壺仰頭便喝。只一口,辛辣的酒味立即充斥鼻腔,我深深吐納許久才壓住將酒吐出的沖動。不過倒真是好酒,辛辣過后,便有股子清香慢慢涌出來,真個是杏花香。
“這種時候還講究什么?只要是酒便好了。”我笑,將酒壺遞了回去。
“說的是。那咱們今兒就來個一醉方休。”男人朗聲大笑,猛飲一口。“痛快。”
“皇上。”不覺,我輕呼出聲。
“這會還稱呼我皇上,漣兒,你是在埋怨我治國不利嗎?”李恒自嘲一笑道。
我一時語噎。李恒倒不追究下去,只將身上黃袍解下隨意鋪在身側臺階上。鋪好,李恒沖我擺擺手,示意我過去坐下。我尷尬站著,動也不動。
“皇上。”
“不過一件黃袍,漣兒你計較什么?再者,過了今夜,這袍子大抵也沒什么用處了。何不趁這會拿來做個鋪墊,多少還能派上些用場。”李恒隨意擺擺手。
見此,我知說什么也沒用,深深吐納后走過去坐下。坐上那黃袍,只覺心里沉甸甸的著實有些難受。不覺抬眼望出大殿,天快亮了,隱隱似乎能聽到將士吶喊之聲。最后的時刻,似乎快要來了。
“漣兒,當初我在城外遇刺,你知道他們是用何種借口將我引出城去的嗎?”李恒忽地開口。
“什么借口?”我也大大好奇起來。
“欲見文清漣,城外竹林處。”李恒淡淡一笑。“明知是個陷阱,我還是跳了進去。那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哪怕是假的,我也要去親自證實一番。結果,老天待我倒是不薄,真個讓我見到你。只是漣兒你的易容本領太過高超,那時竟然沒將你認出,現在想來還有些郁郁。”
“后來不是終究被你見到?還莫名做了你的妻。”我笑。
李恒一怔,再轉頭來看我時,眼里多了些隱隱晃動的光亮。我心奇,不曉得自己方才說錯了什么。
“再說一次。”
“什么?”我下意識反問道。
“方才的話,再說一遍。”李恒定定看著我。
“后來不是被你遇到,還莫名做了你的妻。怎的,這話有誤?”
“漣兒,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李恒一字一句道。
我一愣,繼而反應過來。他在意的,是我說的那個妻。不覺輕輕一笑,待反應過來,手已經覆上他的臉頰。那一會,什么深仇什么國恨,統統煙消云散。這會,我們只如普通夫妻般,靜靜迎接最后時刻。
“是,我是你的妻。現在,回來了,陪著你,一起到那個世界去。有我在身旁,你不會寂寞。”我慢慢道來。
“我不是明君,可是以這位子換來漣兒的這番話,足矣。”李恒似是嘆息般慢慢閉上眼,手也覆在我的手上。
聞言,我胸中一窒。再開口,聲音里多了許顫意。“你。”
本不想說,可心中憋悶,更擔憂會被自個猜中,猶豫許久,我終究還是顫顫開口。“荊晟他。”
“噓。”李恒輕輕搖頭。
“你都知道?”我堅持著開口。不是為了與他計較,我只安慰自己,追問不過是為了叫自己心安,讓自己確信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胡亂猜測。
“若我是他,我也會選擇與他同樣的道路。”李恒慢慢睜開眼,眼中滿是清明。“只要是攸關漣兒的事,即便賭上性命也要做到。想必,荊晟也是如此堅持的。”
“皇上。”我吱呀著開口,卻再也說不得話。說什么?說我心生愧疚?還是說我無以為報只能一死謝罪?什么都說不得,也無須再說。真個,一死,萬事俱休。
“若是有來世,就讓我守著漣兒,可好?”李恒喃喃自語道。
我不語。應了這諾,若有來世,大抵又是另一番罪孽。倒不如自此消失在這世間,永解后慮。正出神間,李恒將個四方的硬物塞到我懷中。低頭來看,卻是一方印鑒,上面不似一般印鑒刻著文字,只刻著一個頭顱,細細看去,像是虎頭。
“這是什么?”我疑問道。
“來世去尋你的信物啊。”李恒一笑。“漣兒,你可要收好。若是丟了,來世我怎的去尋你?”
“無聊。”我笑,當真像模做樣收進懷中。
“好了,緊要的事都說完了,剩下的就是飲酒了。來,漣兒,你我一醉方休。”李恒如釋重負般長吁一氣,繼而仰頭飲酒。
“好。”我點頭,接過他手中酒壺暢飲。
天終究在你喝我飲中慢慢亮堂起來。本是隱隱的廝殺聲,這會也清晰可辨。想來,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人便會沖進這大殿。而酒,已經喝光。
“真是掃興,居然在這時沒了酒。漣兒,你去找找看,怎的也得有酒在此才能助興。”李恒嘖嘴一嘆。
“好。”我點頭,搖晃著起身。剛剛站起來,我一個踉蹌便向前摔去。李恒眼疾手快將我撈進懷中,免去我摔個底朝天的尷尬。今夜真是喝多了,竟連路都走不得。靠在李恒懷里,我的臉一陣發燙。
“好像是喝太多了。別笑我。”我尷尬道。
李恒不語,只定定看我,忽地便俯下身來。瞧著他越來越近的容顏,我忍不住便閉上了雙眼。像是一會,亦像是許久之后,李恒的唇輕輕貼了上來。只是輕輕淺淺的一吻,卻暖到人心。有那么一會,我以為自己會想起月樓。結果,腦中只是一片空白。
“漣兒,別怨我拋下你。”李恒的呢喃碾碎在綿長的細吻中。
夢,到此戛然而止。
漫長的夢,終究還是結束。即便中間想要醒來,卻仿佛被一股莫名力道牽引,只將所有塵封的舊事一點一點憶起方才作罷。憶起了,便曉得,刻意維持五年的平靜,自此一去不復返。
慢慢睜開雙眼,眼前是熟悉的世界,還有熟悉的人。
“我睡了多久?”慢慢開口,嗓音卻連自己都嚇一跳,干澀沙啞恍如垂暮老朽。
“五日。”
“這一覺,還真個是度日如年呢。”我自嘲。
“我可不想要用五年來治一個癡兒。你在侮辱我的醫術嗎?”
“多年不見,怎的一開口就是針鋒相對?”我咧嘴一笑,想起身,手撐到床邊卻是一陣劇痛襲來,不由又癱回床上。抬手來看,原是手上纏了厚厚的布巾,這一看,竟覺全身都跟著酸痛起來。
“我只負責救回你的小命,再亂動落下病根別跟我清算。”
“有你這個神醫在,我還怕什么?”難得,我大著膽子跟他開起玩笑。
男人終于坐不下去,摔袖便欲出門。我慢慢收起笑意,在男人離開房間前輕聲出口。
“爹爹。”
男人身子一頓,半晌方才踱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