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打尖還是住店?”
甫進門,在店里穿梭的小伙計已經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稍作休憩。”我笑笑,順手遞塊銀錠過去。“伙計,一壺熱茶,再準備些干糧我帶走。”
“好咧。客官,您這邊請。”小伙計接過銀錠,眉眼都笑彎了去。也難怪他如此,冷行云除了給我些瓶罐,再有便是整錠的紋銀和銀票,沉甸甸的著實有些分量,我只得盡量往外派送銀子減輕自個兒負擔。小伙計引我到角落位置坐下便跑去后面忙活,我安靜坐著,順便將店里情況大略看了一下。不過晌午時分,店里零散坐著幾個食客,都低頭悄聲說著話,倒不覺吵鬧。我坐的位置剛剛好,既能觀察整個店里,又不會叫人注目。
不多時,小伙計便將熱茶送了過來,還一并送了幾樣小點心。荒野之地還能看到這些個玲瓏剔透的點心,我倒有些意外,一時食欲大動,便提箸來嘗。正品嘗著點心,抬頭時恰巧看到自店外來的人,手不覺一頓。
“小二,來二斤牛肉,一壇酒,快些,我急著趕路。”來人甫進店便喊出聲來。
“客官您稍等。”小伙計在后堂應了一聲。
不多時,小伙計將來人要的東西準備好送出來,來人扔下塊銀子便走了出去。我慌得起身跟了上去。幸而他出門后便沒有立即翻身上馬,否則我真不知自己該怎么去追。一路不緊不慢跟著他,直走到出了小鎮,男人忽地停了下來。
“跟了我一路,不累嗎?”
“累。”我如實回道。
“那還要跟?跟到何時?”男人冷哼一聲。
“你要去疆場嗎?”
“怎的,你要跟去?”男人終于肯轉過身來,滿臉戲謔。
“對。”我點頭。
“給我一個帶你去的理由。”
“小真。”我輕嘆一氣,慢慢摘下面紗。
荊真一愣,倒是很快恢復常態。“文皇后。原來你還沒死。”
“呵呵。”我尷尬一笑。“這樣,你可以帶我去邊關了嗎?”
“馬上要開戰,你去邊關做什么?”荊真一臉奇怪。“我不知道。”我苦笑。這是實話。現在所有的事都只是我的猜測。錯了,固然是好。但若被我猜中,恐怕我再也笑不出來。
見我面色凝重,荊真也不再多言,只輕嘆,便翻身上馬。我愣著,不知所措。
“還愣著做什么?”荊真冷瞥我一眼。
“我怎么走?”
“當然是跟我同乘一匹馬。難道你要徒步去邊關?”
我一時語噎,訕訕一下,還是跟著翻上馬去。
這一路辛苦自是不必多言。因著急于趕至邊關,遂盡量減少休憩的時間,風餐露宿在所難免。我身子本已弱了許多,如今這一路顛簸身子已經明顯吃不消。荊真一路并不多言,倒是眉頭始終緊攢,臉色凝重得很。
臨至邊關前的最后一夜,夜宿在林間。篝火跳動間,荊真靠在樹邊,臉上明明滅滅。
“當初我們以為你殞身于慈安寺那場火中。大哥身在邊關,消息傳去已經是一個月之后。那晚他坐在帳外喝了整夜酒。”
“整整兩年,大哥不說,我心里卻也明白,他還是沒忘記你。府中你曾經用來小憩的房間,他總是囑咐下人日日清掃。”
“回京那日,他還未回府便跑去相府,在那呆了半日才回去。”
“唯一一次醉酒,大哥說,若知從此天人永隔,他定不會為這莫名權勢一走千里。”
“你登上后位那夜,大哥沒有醉,卻待在房頂整夜。慈安寺一事,我雖瞞著他,但皇后駕崩,舉國皆知,瞞也瞞不過。大哥只從疆場帶回消息,他說他會尋到你。我只當大哥不愿接受你死去的事實,不想竟然被他猜中。”
“只是不知道,若大哥知道你還活著,他會是什么反應。”
我笑,卻什么都說不出來。他自然知道我還尚在人世,就算不知,也會有人叫他知道。
“那個連青也是你易容假扮的對不對?”荊真忽然笑起來,“當時就覺得你可疑,府中你熟埝得很,還能一眼便認出大哥。我真是愚笨,竟然認不出你。”
“是啊,當時真兒還對我恨意極重呢。”我打趣。
火中木柴劈啪作響,隱隱竟能聽到雞鳴之聲。
“還有兩個時辰天才亮。”我轉頭看向荊真,“你也休息一會吧。明日還要趕路。”
荊真點頭,靠著樹閉上眼睛。
撿起一塊柴禾丟進火里,我卻再無睡意。
天微亮,收拾妥當重新上路。晌午時,已經到了邊陲小鎮。雖是戰事在即,小鎮之中卻全然沒有戰爭的的前兆。鎮上人來人往,著實熱鬧得很。待出了這鎮子向西五十里,便是軍隊駐扎之處。此時倒不急著趕到,索性找家食肆短暫停歇。
食肆不大,倒也干凈。坐定時,已有伙計過來招呼。荊真坐不住,只道出去看看,徒留我在店里獨斟自飲。雖說這幾年邊境貿易頻繁,但在這小小食肆里居然也能遇到西國上好茗茶,倒有些出乎我意料。細細品來,味道卻是上等。
“這茶喝起來可是爽口?”來人輕輕坐在對面。
“不錯。”我笑。
“漣兒品茗總是如此苛刻,弄得我總覺技藝不精呢。”
柳隨風笑得輕淺,一身月白的袍子在這秋日的午后竟覺有許刺眼。這會我才忽地想起,月樓與柳隨風大抵總愛著一身白色衣衫,倒難得兄弟同心。
“本來留出十日讓漣兒你趕來。豈料,不過六日便出現在這邊陲。漣兒,一路勞累了。”柳隨風笑。
“當然是早些趕來方好。若是遲了,恐怕會錯過許多。”我淡淡答道。西國的茶不同于內地自產茗茶,總要沏過三遍之后茶香才會濃郁。
“來了,便多待些日子。這邊境雖說荒涼,但別有一番景致。等閑下來我便帶你四處走走。”
“柳兄是專程在此地等清漣的嗎?”我笑,“倒是難為柳兄了。”
“漣兒覺得呢?”柳隨風折扇一收,扇尖已經挑起我的下頜。“不過些許日子不見,怎地就消瘦成這般?我那傻大哥沒有好生照料你嗎?不過,如今漣兒看起來倒更有一番味道呢。”
“是嗎?”我輕輕別過頭,“我倒想令人一眼便忘呢。也省得惹出這些個事端。”
“漣兒說笑了。本以為你會有諸多的疑惑,我都準備好說辭了。如今看來,倒是我無聊了。”柳隨風笑笑,“與我回營吧。此地不可久留。”
“莫傷了荊真。”我道。茶涼了,喝起來已經索然無味。
“那是自然。”
出了食肆,已有著粗衣的人候在一旁,見我們出來便解下韁繩將馬牽了過來。柳隨風翻身上馬,坐定后又俯身將我直接抱上馬去,我一聲驚呼,人已經穩穩靠在他懷中。
“坐好了,我們要快些回去。”說著,他已經揚馬策鞭。
一路疾馳,兩邊的景物飛速向后倒去。我靠在他身前,看得多了,頭便隱隱痛起來,索性閉上雙眼不再看。若說此時心中無瀾,那只是自欺欺人。聽得耳邊風聲,終究慢慢開口。
“你為何會在此地?”
良久的沉默,柳隨風終究開口。
“幾日前大哥傳來消息,說你不日便會出現在此,要我守在此處。等你來了,便帶你回營。”
聞言,我慢慢抿緊嘴巴。就該知道,當日月樓是故意放我離開。其實想想,也不難猜測他的心思。他是給我選擇的機會,親自來疆場走一遭,或是依他的安排直接被他送至一處僻靜地方,等事情了結了再等他出現。無論如何,他都做的面面俱到。想必他與荊晟的夜談也是故意叫我知曉。想通了這些,我只能苦笑。真不知月樓是太過信任我還是放手一搏。
走了不多時,遠遠地,便能看到軍隊駐扎的營地,應該是荊晟的大軍。柳隨風策馬從旁邊的林間穿過,一炷香過后,西國的營地已經近在眼前。柳隨風翻身將我抱下馬后,一旁的衛兵已經過來將馬牽走。隨著他進到帳中,等在里面的幾名將領立刻站了起來。
“主上。”
“那邊來信了?”柳隨風坐下,順手將我拉到身側。我掙脫不開,只得隨他。
“是。”為首的人畢恭畢敬道,似乎還有話說,只是抬頭看我一眼。
“無妨。繼續說。”柳隨風擺擺手。
“那邊說一切照計劃進行。”
“好。吩咐下去,按兵不動。一切等大皇子來時再議。”
“是。”說完,幾人已經低著頭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柳隨風已經倚在我身上。
“行軍在外,比不得家中,自是艱苦。漣兒,委屈你在這待些日子了。”
“無事。我能待得慣。”我笑,不著痕跡將身子移開。
“漣兒。”柳隨風正正身,竟是一臉無奈的笑意。“假若,當初我將你留在身邊而非送到大哥那里,今日你傾心的人,會不會是我?”
“我不做假若的猜想。”我靜靜道。“月樓,在哪?”
“當然是自個的家中。”柳隨風一笑,臉上多了些嘲弄的味道。“這會大哥應該好言相勸我那固執的叔叔安心回家養老。”
望著將逼宮之事說的如此平淡的柳隨風,我忽地發覺,自己原來從不曾真正認識他們兄弟二人。
在營中的兩日,平平淡淡。如果拋卻周遭的壞境不提,我會以為自己還是呆在家中。柳隨風每日在軍帳中待幾個時辰,忙完事便會來陪我。偶爾覺得無聊了,自己在營中隨處走走,遇見的衛兵無不低頭行禮,許是已經知道我的身份。
軍隊駐扎的地方,是在歧山之下。兩國以山為界,中間只有一條狹長山谷可以通行。雙方若是在此開戰,只會是一場惡戰。站在營地高處,山風穿過山谷呼嘯而來,帶了一股嗚鳴聲。就連那聲音似乎都在說著不日開戰后將有的慘烈。
這次,柳隨風幾乎動用西國所有兵力。蓄謀已久,所有壯志便統統以這一戰來定分曉。來時的路上,荊真也曾說過,議和不成,戰事在即,荊晟已將全國精銳調來。攸關兩國命運的一戰,只在明日。
“爹爹,我這個契機,到底有何用處?”我閉目喃喃自語。
是夜。回到軍帳時,燭火跳動間,月樓靜坐于榻上,一臉平淡笑容。
“漣兒。”
“你來了。”
“明日與我一同觀戰。”
“嗯。”
“等事情一過,我便帶你四處游歷一番,可好?從前便想要與你走遍大江南北,嘗盡各種珍饈。”
“嗯。”
許久,月樓輕嘆。
“睡吧。”
“嗯。”
帳中,只有這一張床榻。月樓面帶微笑看著我。我稍稍猶豫,還是慢慢走過去躺下。月樓輕輕將我撈進懷中。我不動,任憑他將我環抱。不多時,身后的他已經發出平穩的呼吸聲。我慢慢睜開眼,看著燭火漸漸轉暗。最后,“噗”的一聲,燭火熄了。帳子重新暗了下去。
清晨起身,外邊軍隊早已整裝待發。月樓立于戰車之上,一臉威嚴,身上散發的王者之氣清晰地感染身側每一個人。柳隨風站在旁邊戰車上,同樣一臉肅殺之氣。這樣的月樓,我終究是第一次見到。或許,這才是那個真正的月樓。站在他身旁時,不期然聽見些許驚嘆聲。因著他的要求,我已經將面紗褪了去。
“準備用這張臉來鼓舞自己士氣亂他人心智嗎?”我自嘲。
月樓笑而不語。
大軍在峽谷前停住。這峽谷不過兩箭之地,荊晟的大軍停駐對面,荊晟策馬立于軍前,旁邊戰車上的,卻是荊真。遠遠看過去,荊晟面無表情,倒是立在荊晟身后的荊真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感覺。看見他我多少有些寬心,柳隨風應該是沒有難為他。
不容我多想,柳隨風拔下腰間佩劍沖天一指,身后的大軍已經出動。對面荊真已經帶兵沖過來。混亂中,等我抬頭時,荊晟已經不見蹤影。
嘶喊聲,兵器相撞聲,利刃砍進軀體聲,馬蹄聲,風嘯聲,夾雜在一起只覺耳側轟鳴。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漸小了下來。戰車留在后邊,眼前只見遍地殘軀。身側柳隨風忽然提身踏入雙方混戰中,抬眼處,才發覺荊晟已經遠遠沖了過來。
即使愚笨如我,此時也慢慢發現其中端倪。荊晟的軍隊雖然人數不相上下,然而兵器卻有諸多古怪。短刃兵器雖然適宜近身搏斗,然而西國兵器無不細長尖利,未等近身已經被斬殺。這交戰的峽谷,雖說狹長,中間地帶卻著實寬闊的很。荊晟駐守邊關多年,不會不知曉這其中奧秘。此刻,見勝負已漸漸分曉,我心底那最后一點期盼碎得干凈。
恍神時,周圍只聽歡呼聲大作。茫然抬頭,只見柳隨風的劍已然架在荊晟頸上,而荊晟已經將手中兵器扔下,身后的人亦慢慢拋掉兵器。荊真還欲反抗,荊晟已經一掌劈在他頸后。
“你輸了。”柳隨風笑。
周圍歡呼聲震耳欲聾,月樓悄悄伸手過來將我的手握在其中。月樓的手,很暖,卻再也無法將我的手溫熱。
夜里,整個營地一片混亂。得勝之人全然忘卻日間戰爭的慘戮,只在把酒慶賀。月樓他們與下官在軍帳中慶飲,自是無暇顧及到我。在月樓身旁稍坐一會,我便悄悄退了出來。
夜風徐徐,似乎還殘留些血腥氣。繞過那些喝到酩酊大醉的衛兵,我閃身進了關押荊晟的軍帳。進去后我有些微愣,荊真并沒有與他關在同一個帳中。
“來了。”荊晟淡淡開口。
“荊將軍。”我倒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從前,你都是喚我晟哥哥。”荊晟狀若一嘆,染著血污的臉上滿是疲憊之色。“你的手,已經無礙了?”
我悄悄將手放到身后。“為什么要輸。”
“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只是有愧皇上對我的倚重,愧對犧牲的戰士們。”荊晟淡淡道。
“你撒謊!”我猛地喊出來,自己愣住,荊晟也是愣了一下。“你故意輸掉!不要以為我今日沒有看出來!”
“沒想我做的會如此明顯。”荊晟自嘲。“李姓皇朝氣數已盡,我只是不想再無端犧牲眾將士性命。那月樓日后會是個好皇帝,這天下他能平定。”
“你還不肯說實話?”我慢慢逼近道,直直盯著荊晟。荊晟竟不敢再與我直視,只訕訕將視線跳開。“是月樓逼迫你對不對?賭上我的性命,只叫你輸。”
“胡說什么。”荊晟反駁。只是這會,他的反駁竟也蒼白無力。
“晟哥哥,你的心軟將我變做千古罪人,你自己也擔上叛國之罪。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
“漣兒!”荊晟急急開口。“不是,不是這樣。這一切與你無關!”
我慢慢后退,唇邊卻終究不曾將那絲嘲諷卸掉。
“晟哥哥,我真悔自己當初怎么沒有死在慈安寺。”
“從此,這世上再無文清漣一人,你也不再是我的晟哥哥。”
說完,我折身出了營帳,再不曾回頭。
每走一步,似乎要用盡全身的氣力。走出不過幾步,我已經捂著心口跪倒在地。那種多年未曾有過的感覺重新回來。一波一波刺骨的寒冷夾雜錐心的痛感襲來,恨不得立時倒地死掉才能好過。我終于知道,所謂的契機的涵義。原來,便是我的存在。我存在著,不論躲到多遠,不論躲多久,只要遇上其中一個,一切便會向著預定中的路漫漫延續下去。
“這就是命中注定?”我自嘲。
不覺,已經是深秋了。夜風徐徐,總叫人不耐其寒。一直慢慢地走,刻意忽略那股子刺心的痛,直到腳下踩到略微滑動的石塊,我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到了山崖之上。
“漣兒。”身后有聲音慢慢響起。
回身,月樓就站在三步之外,夜色里,一身白袍分外顯眼。
“我知你難過。不過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慢慢走回來,漣兒,我在這里。”月樓的聲音還是那么平平淡淡,只是到底聲音里還是泄露出他的不安。
“月樓,我累了。”我笑。
“那我們回去休息。”月樓伸出手來。“漣兒,慢慢回來。”
“月樓,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慢慢走回去,然后看著自己的手以堅定的姿勢將匕首送進月樓的胸膛。那柄曾經削掉我尾指的匕首,現在插進了月樓的胸膛。
“漣兒。”月樓的臉色古怪之至。
“我真的好累,月樓。”我笑笑,慢慢后退。
縱身躍下時,耳畔是月樓撕裂般的一聲吶喊。
“文清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