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死去的人,大抵一個接一個慢慢離開這世上,偏偏該消失的人,卻總也不能如愿。像是,我。
身子墜下懸崖時,有那么一會我只覺整個人都輕松。所有的罪孽隨著身子的消亡一并帶到另一個世界,對所有人都是解脫。一直是閉著雙眼,只聽耳畔呼嘯的風聲。生平過往一點一點在腦中清晰起來。愛過的,恨過的,想要遺忘的人的臉一張張映現,直到最后,我睜開眼,然后尋著本能抓住峭壁上的懸木停住下墜的身子。身子猛烈撞擊峭壁后漸漸停下來,那一撞,似乎五臟六腑都被撞碎,嘴里也多了點腥甜。就那么懸空著任憑身子在半空中蕩來蕩去,然后歸于平靜。
深秋,一場慘烈的戰事后,我蹲伏在峭壁的懸木之上,嗅了整夜風的味道。夾雜血腥和泥土氣味的風,總叫人心智清晰。最該消失于這世上的人,是我。只是不是此時,亦不是此地。那個人,亡國后大抵不會獨活,而我,最后能做的,便是陪他一起上路。清晨第一縷曦光投下這峽谷時,我慢慢滑下峭壁。
這場攸關一國命運的戰事,來的快,去的也快。一路上,只有來往疲于逃命的百姓提醒著眾人如今是非常時刻。知道時間所剩無幾,我一直沒停下趕路。也幸好眾人只顧逃命,一路上倒沒出什么亂子。只是趕的再急,徒步走回京城也不是正途,一來時間不夠,二來,我的身子也支撐不住。等我再也堅持不下去時,幸而眼前已經看到村落。心中一喜,慌得抬腳便朝村中走去,只求自個運氣好些,能在村落里尋到馬匹好趕回京城。
只是,我似乎預想太過好些。整座村子死氣沉沉,哪有半點人煙?只是仍舊不肯甘心,便一間間房屋尋了去,推開,無一不是殘垣斷壁。等到站在最后一間房前,我已經失了信心。到底還是動手去推門,門開的瞬間,撲鼻而來的血腥氣讓人有些顫顫。下一刻,我已經被人捂住了嘴按到墻邊。
“小真!”看清眼前的人,我不覺驚呼出口。
“別說話。”荊真低聲道。
我點點頭,不再開口,只以眼神詢問他怎么會在此地,還弄了一身的傷。荊真并不理會我的質疑,只將視線移到窗外。看他神色緊張,我也不再追問,只隨他的視線一并看向窗外。只看他神色我大約也清楚,麻煩快來了。不期然,不多時,耳畔已經隱隱聽到馬蹄聲。一匹,兩匹。荊真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哼,速度倒不慢。”荊真冷哼一聲。“怎么,你怕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方才發覺自己的身子竟微微發顫,掌心也出了密密一層細汗。
“放心,他們不敢傷自己的主子。你若怕了,就乖乖出去,他們自會將你恭迎回去。”荊真冷笑道。“說來還得感謝你的出逃,否則我也不會趁敵營亂作一團時逃出來。”
聽出他話中的譏諷,我權當不知。那日決戰,我就在月樓身邊,他當然不會忽略我的身影。斷崖上的一跳,以月樓的性子,想必定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而追到此地的人,我心下大約也清楚會是誰。想到這,我心生一計。
“小真,你說的是,他們不會傷我,想來也不會教別人傷到我。你若想逃,便以我為要挾,這樣你逃走的幾率才多些。”我小聲道。
荊真聞言,稍稍一愣,到底沒說什么,只繼續望著窗外。
馬隊轉眼便到。為首的人,果真是月樓的近侍,但還是有些出乎我意料。本以為來的人會是厲雷,豈料竟是拂袖。而她除了帶十多個侍衛外并沒有別人跟來,我不喜反憂。荊真已經受了傷,而我頂多是個負累。本想假借我被掠逃出生天,如今看來倒是我把事情想的簡單了。這會,我除了苦笑再無他法。
“荊真,你男子漢大丈夫,嵬嵬縮縮藏在茅屋中豈不是有損你將士豐威?”拂袖略帶笑意的嗓音懶懶傳來。
不過小小激將法,荊真偏偏上了勾,雙拳一握便沖將出去,快到我甚至來不及出聲阻止。慌忙跟著出去,與拂袖打個照面時,她臉上的異色盡收眼底。
“妹妹,你也在。”拂袖微微一笑。“你那一刀差點要了主公性命,他卻偏偏派半數軍士到懸崖下尋你尸首。整個軍中一片混亂。我的好妹妹,你還真個喜歡將眾人搞到筋疲力盡才肯收心嗎?”
我咬緊了雙唇。
“賊子,荊真在此,要決一生死便速速下馬。眾人一起上也無妨。除非是我斷氣,否則別想將我帶回敵營。”荊真在旁咬牙切齒道。
“自不量力。”拂袖嘲諷一笑,手已然甩起衣袖。
“慢!”我猛然開口,本正欲對峙的兩人同時停下手中動作望向我。我慢慢朝荊真靠近,手也悄悄探入懷中。
“小真,對不住了。”我苦笑。
荊真滿臉不可置信,身子卻已經慢慢倒了下去。他閉眼前的最后一瞥,質疑與憤怒交相重映,我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妹妹,你這又是唱的哪出啊?”拂袖也奇怪。
“姐姐,你今個兒來不是為了帶清漣回去吧?”我慢慢道。
“那是自然。我的任務本只是將荊真帶回去。遇到妹妹也是意外,不過既然叫我遇到了,自然要一并帶回去。主公還急著見你。”拂袖站定,抱緊了雙臂,滿臉玩味。
“莫怪清漣唐突。姐姐實則不愿將清漣帶回吧?”我笑。
有時候,有些事真的不該挑明,譬如,拂袖的心思。從前只覺她對自己的主子衷心可嘉,直到最后知曉她的主子是誰,看到她注視自己主子時的目光,一切便不言而喻。相交半載,我真個將她視作自己的姊妹,若非今日事態所逼,我大抵不會將那層窗紙捅破。果不其然,話一出,拂袖的臉色頓變。
“妹妹說的什么話。我怎會不愿將妹妹帶回主公身邊。”拂袖兀自堅持。
我不再反駁,只笑著盯緊拂袖雙眼。“姐姐,今日喊你一聲,便是與你說著掏心的話。清漣本是當死之人,只是心愿未了才茍活下來。我和荊真也不過想回到京城,與守城侍衛共存亡。終究是一死,不過想圖個以死謝天下,還望姐姐看在你我相交半載的份上,給清漣這個薄面。”
拂袖柳眉一挑,并不搭話。見她心中似有所動,我繼續說了下去。
“清漣愿受姐姐三掌。若還留的半口氣在,但求姐姐網開一面,讓我二人離去。”
未等回音,拂袖已經一掌劈來。硬生生接住她的足力一掌,我心下唯有歡喜。她肯動手,自是接受我的提議。不為自己,但是為了荊真,只要我能受得住她三掌,今日便是逃了這一劫。只是她這一掌下來,我足足后退了三步才穩住身子,胸前一窒,喉間便有腥甜欲出,我生硬壓回。
“還有兩掌。”我費力一笑。“姐姐放心,清漣能受住。”
拂袖嫣然一笑,第二掌瞬間逼至胸前,卻又在最后關頭生生止住。我驚訝抬頭,只對上她似笑非笑的眉眼。
“我改主意了。”拂袖慢慢收回手。“若是受我三掌,莫說你,精壯的漢子也不待有命在。妹妹一心回京,我怎能斷了妹妹后路。”
“那謝謝姐姐了。”我真心一笑。“只是,今日之事,回去姐姐怎的復命?”
說著,我朝她身后的侍衛輕揚一下下頜。拂袖隨意擺擺手,招呼一個侍衛過來。侍衛應命而來,甫到跟前,拂袖已經一掌劈過,侍衛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我愣住。
“那些小事姐姐我能搞定。喏,現在給你們留下一匹馬,多少能讓你們省些氣力回京。別怨我沒有提醒,明日大軍便會開往京都,你們得加快速度才好。”說完,拂袖回到自己坐騎前,忽地又轉身過來。“妹妹,若有來世,我倒真想與你做對好姐妹。”
“我也是。”我笑。
拂袖再不耽擱,翻身上馬便折身回返,守候的侍衛也一并跟了回去。不多時,周遭又靜了下來,仿佛剛剛的一切恍若夢幻。被留下的馬兒靜立在原地,忽地打了一下響鼻。
穩了一下心脈,我回身去查探荊真狀況。方才不過用銀針封了他的的穴道,并沒有傷他,這會只消將銀針取出便可。待取出銀針,不多時,荊真便慢慢睜開了眼。見我在旁,他顯然一愣,繼而慌得四處查看,看了一圈視線再折回來,滿臉不可思議。
“還能趕路嗎?”我輕聲問道。
荊真下意識點頭。
“那就好。我們時間不多,不能再耽擱,要快些上路,須在西國大軍攻到京城前趕回去才好。”我虛弱一笑。本來緊繃著弦,即便受了拂袖一掌,也不覺有異。這會心思一松,竟忍不住要倒下去。心知不可,唯有強打著精神應付。見荊真還是茫然無措,我索性起身站到馬匹旁。
“愣著做什么?趕緊起來上路。我們只有這一匹馬,只能湊合著趕路了。”
這會荊真方才反應過來,跟著起身走來利索上馬。待他上馬,我本想跟著上去坐在他身后,出乎意料,他伸手過來。我稍稍猶豫后伸出手去,兩手相觸的瞬間,他的臉色顯然又是一變。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將殘肢伸了過去。尷尬一笑,我借著他的腕力上馬坐在他身前。幸好他也不再多言,只待我坐好便驅馬前行。
而我,終究沒法堅持住,很沒出息的昏死過去。
即便是在馬背上顛簸一路,我也沒清醒過來。最后醒來,是感覺有源源不斷的內力灌注體內后強行把我弄醒。睜開眼才發覺天已黑透,我正靠在樹下。見我醒來,荊真停下動作,不著痕跡擦去唇邊暗紅,我止不住歉意一笑。想開口說些什么,結果張張嘴,吱呀了半天說不出一字。荊真不再理會我,只兜頭扔了些黑乎乎的東西過來便坐到一邊擺弄篝火。將那些個東西湊到眼前來看,才意識到是些個漿果。心知不該拂了他的好意,只是眼下我實在吃不得東西,只好悄悄將漿果放到一邊。
“不想讓我拖著一具尸體回京就吃光。”荊真冷冷扔過一句話。
聞言,我心下一嘆,閉著眼將那些漿果塞進嘴里。身子到底還是虛弱,不過勉強睜眼靠在樹邊,一會又陷入昏睡。到最后何時上路都不曾記得。也不對,應該是最后幾日我基本上是半睡半醒間在馬背上顛簸過去。若不是荊真不停灌輸內力給我,想必回京的真的會是一人一尸。到底還是堅持著趕回京城,荊真將我喚醒后,我竟有了些氣力堅持不再昏死過去。看著那熟悉的城門,心中宛若卸下千鈞重擔。
“來者何人!”遠遠的,城門上便有將士喊道。
“荊真。”荊真朗聲高喊,短暫的停頓后,又補上一句。“還有文皇后。”
我心下一緊。
城門應聲而開。我執意下馬,荊真也不再堅持,只先翻身下馬后將我抱下馬來。回身朝城門走去時,城里慢慢走出一人。只一眼,我有些出神,身后的荊真已經早一步沖將過去跪倒在地。來人不語,只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繼而滿臉笑意的看著我。眼中一熱,我再開口時聲音里便多了些顫意。
“荊伯伯。”
“漣兒,歡迎回來。”荊老元帥慈祥一笑,慢慢朝我走過來。“走前還能再看一眼漣兒,老朽我也算瞑目了。”
“伯伯。”我是再也說不得話。
荊老元帥在我身前站定,手也慢慢伸出來。我以為他會像對荊真一樣拍我的肩,卻不知他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靠在老人的懷里,多日來的委屈竟如開閘的洪水噴涌而出再也止不得。
“受委屈了,漣兒。莫哭,有伯伯在,不用怕。他在等你,去吧。”老人的話在耳畔慢慢響起。
許是受了蠱惑般,所有的悲與傷竟統統止住。我點點頭,沖老人感激一笑,慢慢向城里走去。
重新走在這京城之地,感覺竟恍若隔世。一步一步,徐徐前行,偶爾側目,能看到周圍空空一片的店鋪商家。戰事雖遠,到底在這京中也有了反應。繁華不再,唯有空寂。想必,那高墻之中,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吧?
遠遠的,便看到了厚實的宮墻。慢慢走去,果如進到無人之地。進去,只依著感覺直奔大殿。周遭都是靜靜一片,像是進到一座偌大的墳塋,教人絕望。努力甩甩頭將那些莫名感覺拋掉,尋著記憶找大殿的正門。一步步踏上臺階,鼻端隱隱有了清淡酒香。心中一喜,輕輕推門踏進去。
坐在臺階上的人聞聲慢慢轉過頭來,手上掛著的酒壺將墜未墜。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