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剛剛好些就到處亂走,叫我怎么放心得下。”月樓輕嘆。
“沒事,你的那支血參有奇效,我這會舒服許多了。”我笑,仍舊站在原地。
“漣兒。”月樓淺嘆一聲。“過來。”
稍稍猶豫,我到底還是慢慢踱了過去。外面已經亮了許多,這會殿里雖說點了蠟燭,卻更顯昏暗。本來走到月樓對面便停下,只是抬眼瞧見他還那么直直看著我,鬼使神差,我繞過桌子徑直走到他身前方才停下。月樓就那么慢慢伸出手來環上了我的腰側。
“漣兒,這一個時辰,竟然比那五年還要來得漫長。”月樓似是嘆息般呢喃道。
“是嗎?”我僵直站著,自嘲一笑。“是你多想了,我只是睡得久了,有些憋悶才想到房檐上看看日出。不知道你會過來找我,沒有早些下來是我的不是了。”
“漣兒,別留我一人在這。”月樓的聲音里隱隱已經有了顫意。
“說什么渾話。我是你的妻,還能去哪?”我咧嘴笑。“不過方才你的話有些奇怪,什么五年?我只是忘了過去五年里發生的事,難不成咱們曾分開過?”
月樓的身子一僵,繼而低低笑出聲來。“那會過來沒瞧見你的人,我有些急糊涂了,說話也顛三倒四,叫漣兒見笑了。”
“月樓,再說些莫名的話我可真個以為你老了。”我打個呵欠,順勢拉開他環抱我的雙手。“又有些困了,我先回床上躺會。你也收拾一下去上早朝吧,免得一幫大臣們又私下里嘀咕。”
“這會早朝都該退了。”月樓慢慢起身。“再者,我早已吩咐下去,十日內暫免早朝。”
“那隨你吧。我可真要回去躺一會再說。起得早了,這會實在困得很。”我聳聳肩,轉身便朝床榻走去。
隨意將身子扔進被褥,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月樓竟也緊跟著過來躺在我身側,還不忘再將我撈進自個懷中。我一愣,身子瞬時便僵硬許多。
“睡吧,我陪著你。”月樓笑笑,慢慢閉上眼。
我兀自翻身背對他,到底還是沒能掙開他的鉗制,索性隨了他去。笑了半晌,總覺臉頰僵硬得很,這會背對著月樓,也就不再強迫自個笑,自顧斂去笑顏。多么奇怪,大起大落后,我還能如無事一般與這個人共處一室,乃至同床共寢。不知不覺中,我竟練就這番定力,著實有些意外。免不得,便想起前塵舊事,假若,那會也能泰然如此,是否今日便不會有這些個瑣事發生?身后之人輕輕吐納,細細聽著,似乎隱隱還能聽到心在胸膛內跳動的聲音。忍不住,便復又翻過身去,腦袋慢慢貼上他的胸膛。不同于我那斷續的心跳聲,他的心跳得穩健有力。
“聽到些什么?”月樓忽地開口,眼睛并未睜開。
“心跳聲。”我繼續咧嘴笑,想到他看不見,又收起笑來。“像人一樣,穩而不亂。”
“只有這些?”月樓唇邊勾起若有若無的角度。“繼續聽。”
“再怎么聽,不也只是搏動聲?”我下意識反問。
聽得久了,不覺將手也貼緊他的胸膛,依稀能覺出他的心跳,一下,再一下。腦中卻是無端顯現匕首緩緩刺入心臟的畫面。忍不住便笑起來,手上加重些許氣力壓住那搏動。若是,只憑我一手之力便能將那搏動止住,也好。
“還以為漣兒能從我這心跳聲中聽出我那些不曾說出口的話,哪知,還是我想得太好了。”月樓悠悠一嘆,人也慢慢睜開眼。
“什么話?”我來了興致。
“不說便是為了要你自己聽,這會說了豈不是無趣得很?”
“自個聽了,多少有些自以為是的意思,倒不如你直接說了能動人。”我撇嘴道。
月樓淺淺一笑,臂間一用力,已經將我緊緊按在他胸前,他的下頜輕輕擱上上我的顱頂。靠得太緊,我有些憋悶,他身上那股子驅之不散的香氣一股腦撲來,熏得我有些頭昏。
“漣兒,此生有你,足矣。”
我咧咧嘴。“現在能抓住你,我也不求更多。”
只要這幾日能教我好生抓牢你,足矣。心底,有個涼涼的聲音替我補了一句。
到底還是沒了睡覺的念頭,懶得起身,索性就那么膩在床上。一直與月樓緊緊相依,頗有些耳鬢廝磨的感覺。只是心下卻忽地冒出個詞來,同床異夢。用在這里似乎有些不恰,不過多少還有些意思。不知月樓心中做何想,或許這會他真個是享受這種短暫的親昵。而我,只想著怎么讓那顆強健有力的心停止跳動。最后,還是推門而入的含竹打斷了我的心思。
“少主子,奴婢給您煮了些清粥,您起來。”含竹的聲音戛然而止。
“先擱在桌上吧。”月樓慢慢開口解了含竹的窘。
含竹顯然松了口氣,低著頭將食盤放到桌上便欲退出去。
“含竹,過會將哲兒帶過來吧。知道自個姨娘醒來,那張小臉到底也該露點笑顏了。”月樓開口吩咐道。
“不用了。”我搶先一步截斷含竹的話。“待會我想出去走走,正好可以去瞧瞧哲兒。若是將他帶過來免不得麻煩。”
月樓意外地看我一眼,到底沒有說什么,只沖含竹點點頭,含竹這才道個萬福退了下去。等含竹出了寢宮,我方才慢騰騰坐起來。幾日沒吃東西了,這會真有些餓。
“漣兒,你的身子。”月樓也起身,并不下床,只是懶懶倚在床邊。“比起前幾日,似乎好了太多。”
“怎么,不樂意瞧見我好起來?”我笑。“還是擔心這是回光返照?”
月樓淺笑,伸手過來便揉搓我的腦袋。“說什么呢。去喝些粥吧,免得糟蹋含竹一番心血。”
“必須要多吃才成。”我沖月樓一笑,弓身下床。
香氣四溢的素粥,再加幾樣腌漬的小菜,看著便叫人胃口大開,忍不住想多吃些。開始月樓還留在床上看,到后來卻也躺不住了,徑自下床到桌邊來,翻出食碗來一一盛粥。我又樂。
“怎么,瞧我吃得香,你也有食欲了?”
月樓但笑不語,只將那幾碗粥推到我面前。我愣愣抬頭,正對上他滿是笑意的雙眸。
“喜歡吃,便多吃些。幾日沒吃東西了,身子受不住。這樣粥涼得快些。”
我忽地就沒了食欲。
好不容易吃罷,月樓遂吩咐含竹去御書房將那些個要批的折子取來。聞言,我不由便皺起了眉頭。
“這幾日沒有上朝,御書房里折子快要堆成山。漣兒,待我批完折子便陪你去御花園走走可好?園里有幾株菊花竟在你昏睡那兩日開了,待會一起去瞧瞧。”月樓歉意一笑。
“別麻煩了,我正好要去看看哲兒,你回去批折子,等過晌再說。”我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些。
好吧,我承認,自己很無聊。那個男人偶爾做出的舉動和說出的話總叫人大驚失色,但我逃開絕不是因著心底那點感動,而僅僅是因為我討厭那種莫名的曖昧。不對,應該說,我厭煩不已。試問,有幾個人能在面對一個要取之性命的人,而那人又無端對自己好時還能面不改色處之泰然?我做不到。做不到,便只能躲開,趁自己還沒有失控前徹底躲開。
月樓淡淡看了我一眼,最終慢慢點頭。待含竹撤下碗碟我便急急起身,月樓隨之一并站起來,順手取過搭在椅上的外袍披在我身上。
“小心著涼。”
抬頭,正對上月樓溫潤的笑。我愣愣看著,一時竟忘了動作。最好,還是復又進來的含竹撲哧一聲笑將我拉回神來。
“少主子,您瞧皇上的眼神連奴婢都覺臉紅呢。”
我面上一熱,低頭便急急走出去。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身,只見二人正笑著瞧我。
“好了,該做什么做什么,別杵在這看我笑話。月樓,你抓緊去批你的奏折。含竹,留在寢宮,我自個去就成。”
說完,再不理會那二人,我徑自出了寢宮。
天真的轉冷了,日頭明晃晃的掛在當空卻還叫人覺得陰冷。沿著宮道慢慢走,偶爾停下來,伸手去摸摸宮墻,掌心里一片厚實的涼意。想來,這還是我多年后第二次行走于這后宮之中。上次走時人還渾渾噩噩,到底不記得前塵,后來又一病不起,便再沒了機會在這宮里轉動。這次倒真個想好好再走一遭。
走得時候久了,漸漸便沒了興致。最重要的,是我忽然想起,自個根本不知道玉哲兒在哪個宮里。偏偏這會長長的宮道上一個人都沒有,縱是想問都找不到人。無奈之下,我只得重新考慮是就此折回還是繼續在這宮里漫無目的地閑逛。正倚在墻邊猶豫不決時,耳畔隱隱傳來清冷的蕭音。仔細一聽,是鳳求凰。
在深宮之內聽到幽怨之聲本是平常,但聽這蕭音,竟比那幽怨還要更勝幾分,大有哀情入愁腸之感。細想,那簫聲斷不會是拂袖所奏,更何況她本不會奏蕭,但這宮里我還不曾聽聞有別的妃嬪,這會我倒是對那奏蕭之人多了些好奇之心。一時興起,我尋著那簫聲便走了過去。
簫聲時斷時續,只憑聲辯位,找起來還是頗費些時候。不過最后到底還是叫我在御花園中尋到那奏蕭之人。遠遠望去,只見一抹鵝黃身影靜立亭中,因是背對著我,一時倒不知是何人。慢慢踱步過去,距涼亭還有五步之遙時,那人兒已經停下了動作,卻不肯轉身過來,只那么靜靜站著,略顯單薄的身子總叫人覺著堅持。
我也停下不走,只拿眼瞧那亭中人的背影。瞧那背影陌生得很,想來應該不是我認識的人。只是她不再奏蕭,我竟也找不到借口再走過去。僵持許久,還是那亭中人幽幽開了口。
“來了,為何不過來?”
乍聽那聲音,我只覺熟悉,但一時竟想不起在何處聽過。我訕訕不已。
“我是尋著你的簫聲過來的。若是擾了你奏蕭的興致,我這就走。”
“曲子已經奏完了,談不上擾。既然已經來了,那過來稍坐,可好?”
說話間,那人兒已然慢慢轉身過來。瞧見她的面容時,我愣住,進也不是退也不得。
“清漣給皇后娘娘請安。”
那聽風樓中的清漣,在我面前慢慢笑著跪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