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柳隨風(fēng)訕訕起身,滿臉的不自在。偷偷看去,拂袖微微垂眉,但臉色似乎更顯蒼白。
“坐下吧。我沒有責(zé)備你的意思,不必這么拘謹(jǐn)。”來人柔聲道,順勢在我與拂袖間坐下。
仍舊是清風(fēng)徐徐般的嗓音,卻無形中叫人膽顫心驚。幾年不見,果真是多了些王者之風(fēng)。自始至終低垂著頭,偏偏就是能感覺到那人的視線不時掃過來。
“風(fēng)兒,不引薦一下?”來人笑道。
“他喚作冷青,是我新近結(jié)識的朋友。額,吹得一手好蕭,大哥方才已經(jīng)聽到了。”說著,柳隨風(fēng)停頓一下方才開口。“冷兄,這是我大哥。”
“在下月樓。”那人,卻是淡淡笑起來。
“幸會。”我終究抬頭,也對著他笑。
本不是有意,只是兩人距離之近,想不將那人看清楚都難。還是那熟悉的面容,卻更多了絲淡定與從容。望著我時,眼里沒有柳隨風(fēng)那種玩味,也沒有拂袖的審視,只帶著純粹的笑,卻如一方深潭,將人吸到底部。鼻端滿滿的都是他身上那股子香味,熏得我有些頭昏。從前覺得習(xí)慣是個很好的感覺,習(xí)慣了一件事,一個人,一種味道,便懶得去改,也不想再改。這會才發(fā)覺,原來習(xí)慣是一種令人恐怖的感覺。譬如,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鼻端充斥南疆漁村的淡淡腥味,也就沒法再強迫自己改掉習(xí)慣來適應(yīng)這刺鼻的藥香。一如人。
“柳兄,實在抱歉的很,我有些頭痛,浪費柳兄今夜這席盛宴了。我先回房休息,明日再與柳兄把酒言歡,可好?”我將視線跳到柳隨風(fēng)身上。
話一出,似乎正對柳隨風(fēng)心思。柳隨風(fēng)忙不迭點頭應(yīng)聲。“說不得浪費,正巧大哥過來,我們喝些水酒談天便可。冷兄身子要緊,先回房歇著吧,咱們改日再聚。”
聞言,我歉意一笑便起身,轉(zhuǎn)身時不巧又對上月樓的視線,平靜無瀾的眸子一直那么靜靜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心下一緊。
“先生可是怨月樓擾了先生興致?”月樓輕笑。
“你多慮了。”我咧嘴笑笑。“我這頭痛是舊疾,時常會發(fā)作一番。今個是叫你趕巧碰到了,莫要多慮,我回房躺回便好。”
說罷,我再躬身做個揖便離開了涼亭。
好吧,我承認(rèn),現(xiàn)在我的腦袋亂成一灘漿糊。不是沒想過再見面會怎樣應(yīng)對,只是不知道自己居然會這么沒用。雖說沒有亂到方寸大失的境地,但最起碼,心已經(jīng)亂了。若是再留在那,不知哪會我便會露出馬腳。要是僅僅因著我的一時把持不住而毀掉整盤棋局,我死不足惜。所以,能做的,便是先離開那個涼亭,讓自己緩緩氣。
一路逃也似的回到自個廂房,推門進去,將屋里的人嚇了一跳,整個人差點跳起來,手也順勢藏在身后。
“主子,你怎么回來了?”被我嚇到的一清緩過神來便急急開口。
“你去哪了?”我關(guān)上房門道。
“那個,在府里憋了幾日,有些悶,我就出去透透氣。”一清咧嘴一笑道。
“然后再順便將你大哥引到這兒?給我一個措手不及嗎?”我笑。
“我沒有那意思。”一清還有些委屈。“只是拂姐姐一來,有她在這,我們想再見大哥的面就困難了。還不如我先把大哥引了來,讓他開口提出帶你進宮,不是更好?”
瞧著一清還滿是委屈的臉,本來準(zhǔn)備好的叱責(zé)竟再也脫不得口。無奈,我微微一嘆,招手要一清過來。一清有些戒備地看著我,動也不動。我失笑不已。
“過來。我不說你了,知道你為我好。自己不是戴不上那面具了嗎?我?guī)湍恪!?/p>
一清這才如開釋般長舒一口氣,人也湊了過來。自他手里接過面皮時,有些東西自腦中一晃而過。
“一清,你是怎么去引你大哥的?”
“就是把易容褪去,在他面前露個臉,然后再撒腿跑就是啦。”一清回道。
“就這么簡單?”我挑眉。
“額,還說了一句,跟我來,讓你見個故人。”一清尷尬笑笑。
聞言,心下一嘆,也不再幫一清將面具貼上,只推開他后,自己折身到銅鏡前坐定了。手摸到耳后,尋到那處幾不可辨的接痕處,稍稍用力一扯,面上隨之有了一陣涼意。慢慢轉(zhuǎn)回身來,一清愣愣看著,竟半天不得言語。
“怎么?不如聽風(fēng)樓里的清漣姑娘好看嗎?”我笑。
一清的臉迅速紅起來。憋了許久,一清才悶悶開口。“干嘛要把臉上的易容退下來?你不知道踏出這屋子你的臉會招來多少禍?zhǔn)聠幔俊?/p>
“大抵今夜會是最后一次見面了,多少也該讓你見一下我的真面目才對。”
“你在胡說什么!”一清的臉倏地蒼白起來。“難道,主子,你還在惱我擅自把大哥引來?所以才要扔下我?”
望著一清血色全無的臉,我竟一時說不得話。這會,還能再說些什么?什么也不能說,也沒的說。唯一能做的,便是將那兩張薄薄的面皮收起來,然后起身開門。
“一清,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回房休息,或者,去涼亭與你的大哥二哥舉殤共飲。”
一清愣住,只愣愣看著我,半晌不得反應(yīng)。
“一清。”我笑。“該做的,你都幫我做了,謝謝你。剩下的事交給我一人便好。時候不早了,回吧。”
這次,一清似是賭氣一般,轉(zhuǎn)身便沖出房去。微微一笑,我慢慢坐回銅鏡前。到底沒有什么可收拾的,不過是將束起的頭發(fā)放下,用發(fā)帶將發(fā)尾扎緊了隨意披在肩上。鏡中臉色有些蒼白,就連唇也愈發(fā)白起來。用力抿了下雙唇,待唇色多少有些泛紅后,對著銅鏡淺淺一笑,我慢慢起身。
其實,有些時候,簡單明了一點會讓事情容易一些。回想之前費勁周折做的那些個事,今夜一對上那人的雙眸,自己先覺無聊起來。那人豈是些許伎倆便能被蒙騙的?如此,倒是自己之前太過可笑了。索性,不如直白些。
重新推開門,一股子冷風(fēng)灌了過來,人倒是清醒不少。夜里,有些冷了。忍不住抖了下肩膀,正待抬腳出去,耳畔有了細(xì)微的響動。收住步子,我扭頭沖陰暗處微笑。
“站在外面不冷嗎?怎么不進來?”
那人慢慢自陰暗處出來,卻是柳隨風(fēng)。
“是進來坐一會還是與我一同回園中涼亭?他應(yīng)該還在那吧?”我笑問。
“為什么要回來。”柳隨風(fēng)定定望著我。“我早知你身份有疑,沒想竟然是你。走都走了,還回來做什么?”
“此言差矣。”我笑,指尖壓到唇邊做噤聲狀。“若非某些人用盡計謀逼我出來,我怎會再踏入這里半步?”
柳隨風(fēng)臉色一僵。
“好了,我都不曾計較,你還憂心什么?”見他不欲進房,我也就不再謙讓,徑自關(guān)了房門朝前走去。走了兩步,見他還未跟上來,我又頓住腳步轉(zhuǎn)身。
“放心,我不會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與拂袖私下里做的小動作。”我笑道。“說起來,我還真?zhèn)€是疑惑,怎的就不愿意我回來呢?”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這張令人生厭的臉。”這次,柳隨風(fēng)倒沒有猶豫,冷冷說完便當(dāng)先朝前走了去。
“令人生厭?”我疑惑不已,繼而輕輕一笑。“好像的確是這個樣子呢。”
隨著柳隨風(fēng)的步子一路踱回花園。他走的極快,我只得加緊了速度才勉強跟上他。跟了一會,自己又覺無聊,這么急晃晃的趕過去做什么?慢些來不是也可?這么想了,也就真的放緩了步伐,不過已經(jīng)距涼亭不遠矣。亭里的情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拂袖不見蹤影,不知是回客棧還是尋了間廂房住下,一清正坐在拂袖的位置上,一臉悶悶。月樓,則在舉殤?yīng)氾嫛?/p>
“風(fēng)兒,怎的如廁要用這么久?小弟他都等得不耐了。”尚未走近,月樓的話輕輕飄了過來。
“天黑,看不清。”柳隨風(fēng)堵了回去。
我忍笑不已。
“那就快些過來。我們兄弟三人許久不曾坐在一起對飲,難得今夜偷空,咱們一醉方休。”月樓倒也不生氣,仍舊慢慢笑道。
月樓的聲音始終是溫溫潤潤,不大,卻剛好教人聽清不覺聒噪。這一問一答間,柳隨風(fēng)已經(jīng)進了亭子,悶不做聲靠在一清旁。我在離亭子還有五步之遙處停下。仿佛是突然之間,便覺得沒了興趣再走過去。人站住了,唇邊的笑卻沒隱去。
“好笑嗎?”月樓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我點頭,繼而又搖頭。
“那就過來坐吧。難得今夜我能出來一次,你就陪我多飲些酒。待會你在這睡下便好,明日再讓風(fēng)兒送你回聽風(fēng)樓。”月樓笑笑,說完便轉(zhuǎn)回身去忙著給自己斟酒。
我卻是一愣。原來他將我當(dāng)作那聽風(fēng)樓中的清漣。抬眼望去,柳隨風(fēng)滿臉戲謔回看我,一清面無表情,但略微抿起的唇角還是將他滿心的不快泄露出來。
“既然有酒,豈能少了絲竹聲?就讓清漣為幾位爺奏支小曲,可好?”我笑,慢慢自懷中將玉簫抽出來。“許久不曾碰這樂器,多少還有些不適,幾位爺勉強聽一下吧。”
說完,我慢慢奏起玉簫。
五步,中間摻雜了五載光陰。走過去容易,但若跨過那承載多年的距離,卻只如南柯一夢。奏曲時,慢慢地移身到亭下,短短路程,竟在曲罷前才走完。離得近了,能瞧見月樓臉上隱隱的紅暈。想必今夜他已經(jīng)飲了不少的水酒。見我奏完,月樓微笑著輕拍雙掌。
“實在不知漣兒除了彈得一手好琴,還奏得一手好蕭呢。想必那會奏蕭的冷先生也是漣兒變裝假扮的吧?”月樓笑問,總覺有些醉眼如絲。
“是漣兒呢。”我也笑,舉起手中玉簫若有若無地劃過月樓的臉頰。“弄些新意出來,主子才不會對漣兒失去興趣,不是嗎?”
月樓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一下,手卻兀自握住玉簫。“漣兒還不曾飲酒呢,怎的就開始說些醉話出來?”
一清卻忽地站起來,頭也不抬地沖出了涼亭。柳隨風(fēng)見狀也要跟著起身,月樓抽手順帶著連同玉簫一并抓了過去擋在柳隨風(fēng)身前。
“且隨他去。”
“可是。”柳隨風(fēng)還要開口,抬眼看了月樓一眼,悶悶閉上嘴,只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漣兒的玉簫真?zhèn)€是極品呢。”月樓微微一笑,收回手后獨自把玩起玉簫來。
“哦?我還不曾發(fā)覺呢。”我笑,順勢在他面前坐下。
“這是用整塊的玉石雕琢而成,通體純粹,音質(zhì)自是不必多言。頂端的這處陰刻也算得上是鬼斧神工。”月樓忽地噤聲,愣愣抬頭看我。
瞧著他一成不變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許變化,我自是開心得很。“怎么,陰刻有什么問題?”
下一刻,月樓的手已經(jīng)卡上我的脖頸。速度之快,我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只能呆呆任他卡住我的脖頸然后將身子里最后一點空氣擠壓殆盡。失去意識前最后聽到的是月樓冷到?jīng)]有一絲溫度的話。
“你從哪里尋來這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