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早晨。太陽還沒有在天邊露臉,江林已經開始在“附驥園”里練拳了。
清晨潮濕的空氣使“附驥園”里的假山、修竹、鮮花,顯得格外淋秀、鮮活。
“一日之計在于晨”。據說人一天之內精神的好壞,正取決于早晨的興致。所以善于養生的人,大都愿意早起晨練。
附驥園不大,人也不多。除了幾個早起復習外語的同事在假山、翠竹之間各守一隅,幾乎沒有人;廠子里最近新建了一個健身房,煅煉身體的人大都到那兒去了。但江林嫌那里人多口雜,空氣不好,并且無法施展拳腳。倒不如外面自在開闊。
江林找一塊寬敞的空地在中間站定,然后深吸一口氣,頂項含胸,鼻、手、腳三尖對立;頭、肩、肘、手、胯、膝、腳渾然一體。靜默一會兒,忽見他左腿向前邁出半步,左手同時向外一展;右手前圈,劃一個弧形,前臂外撐。這便是形意拳的開場式“龍盤”。
形意拳相傳為南宋名將岳飛所創。是模仿龍、虎、鷹、熊、蛇、鳥臺、燕、雞、鷂、馬、猴、鼉等十二種動物嬉戲、攻擊時的動作,和槍法招式編創而成。故而動作幅度大開大合,變化層出不窮。這套拳,江林是在念大一的時候跟一位河南籍的體育老師學的。老師據說也是家傳,輕易不肯教人。無奈人到中年,膝下只有一女;眼看就要后繼無人,只得教給自己的學生。對此江林曾好好下過一番苦功。通過四年的學習,他不僅學會了一門防身的技能,也將他原本瘦弱單薄的身體練得健壯結實,真好像脫胎換骨一般。
只見江林忽兒在地上躥閃跳躍,宛若一條巨龍在大海中擁波戲浪;驀地又變成一只蒼鷹,勢如狂飆、凌空撲抓擒打;倏爾他又撓腮顧盼,活像一只頑皮靈敏的猿猴,怡然自樂于山澗幽林之中;一會兒又如一頭墩實、靈活的棕熊,舉掌守御,沉雄剛勁;忽兒又成了一條巨蟒在地上盤旋扭擺,咄咄吐芯……
這時,假山后面吳明堂正躡手躡腳地悄悄朝這邊靠近。他快速閃在一棵東青樹后藏好,伸手撿起一顆石子捏在手里,忽然大叫一聲躥出來:
“哈哈,好你個江林!竟敢在此耍弄威風。且吃我一鏢!”一揚手,將石子向江林擲過去。
江林矯若驚鴻,驀地一瞥,忽然斜身跳開兩步,隨后晃身突進,一個“燕子點水”,躥到吳明堂面前掄拳叫道:“‘霸王卸鼎’,接招!”
吳明堂閃避不及,拼全力架住一拳,見江林第二拳接踵又到,慌忙曲膝求饒:“哎,別打,別打!兩國開戰,不斬來使。我是給你送信的,送信的!萬萬傷不得也。”說著,將一封信舉到江林的眼前。
江林一愣,收回拳,問:“誰的信?怎么會是你——”
吳明堂揉著被砸痛的手腕,嘟噥道:“我怎么知道。上面沒寫地址,也沒貼油票,只注明‘江林啟’。鬼知道是誰放到我的信箱里去的。”
江林接過信,說聲謝,皺著眉頭走到石桌前坐下來。吳明堂見他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口中輕聲咕噥了句什么,然后昂首挺胸邁開大步,揚長而去。
江林將信封翻來倒去看了幾遍,信封上果然只寫著“江林啟”三個字,既沒貼油票,也沒寫收信人、寄信人地址。顯然不是從郵局寄出來的。——難道是寫信人自己投下的?如果是這樣,那該是一個熟人啊。但熟人又何至于要寫信呢?有什么事可以當面說嘛。可是信偏偏又投錯了地方,這又該怎么解釋呢?
帶著這一系列的疑問,他迅速撕掉信袋的封緘,將袋口朝下抖了抖。一張薄薄的材料紙如蝴蝶一般飄了出來。他一把將它抓在手里,急急地鋪平、展開,滿紙繚草的字跡立刻映入眼簾,又使他增加一層迷惑。
這完全是一種陌生的字體。尚失格律的書寫使字形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扭曲狀。有的如篆書一般枝枝丫丫、張牙舞爪;有的又象行草一樣巾飄帶舞、連袂蹁躚;有的宛若逃難的人群,蓬頭垢面、拖兒帶女、迤邐而行;有的卻儼然關帝廟的菩薩,一個個正襟危坐、四平八穩。與其說這是一封信,不如說這是一個人情緒的“走勢圖”。
面對這封神符般的來信,江林象看天書一樣,睜大了眼睛,逐字逐句,仔細辨認:
江林:你好嗎?
想了很久,才決定給你寫這封信。雖然我們現在不再有任何關系,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們過去的那些日子畢竟還是值得懷念的。
可悲的是,我們相處了那么久,卻從來沒有真正談過心、沒有真正了解過對方。所以,現在我們雖然互不相干了,但我還是想和你好好地談一談,也希望借此彌補一下我們在對方心中的形象。
江林,我們不再有任何關系。一想起這,我就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許,以后我們會彼此仇恨、形同陌路,但是當我們今天分手時,我還是愿意真心地說一聲:再見!虔誠地為你祝福。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愛,到底是什么,為什么那么容易破裂?它就象一個彩色的肥皂泡,五彩斑斕,鮮艷誘人。可是當我們專心致志去欣賞它的絢麗時,它卻悄無聲息地破滅了。破滅固然消除了我們眼前的幻覺,但破滅畢竟是遺憾的。它逼迫我們去面對現實,而現實世界又是那樣的殘酷無情……
江林,我們過去也許太天真太幼稚了,把一切都想得那么美好——我總希望你能關心我的演出,我變著法兒來刺激你的興趣,可是卻沒有想到你也是來尋求關心的。結果一次次不歡而散,鬧得彼此兩憔悴。我知道,終于有一天你厭倦了,不再來約會,這樣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會徹底破裂。說實話,我希望這一天快些到來。既然我們都不相愛了,那又何必呢?人生太短暫了。不容許我們在一個人身上花去太多的時間。可是這一天來到了,我又失去了接受這個事實的勇氣。
江林,我說這些不是為了乞求你什么,也不是為了灌輸什么給你。我現在是作為一個朋友和你說話;朋友是平等的,愛人也應該是平等的。我覺得,過去我們都過多地去要求別人,卻很少給予對方什么。我們忽略的恰恰是我們不該忽略的東西——人的感情!一對戀人在一起,他們忽略了對方的情感,這難道是正常的嗎?這只能說明一點:他們根本沒有相愛。因為他們在對方身上所尋求的,并不是他們的精神情感世界所需要的東西……哦,算了。這都是馬后炮,沒多大用處了。總結一下,不過想給自己一個交代罷了。
你說,生活不是戲劇。我不敢茍同。在我眼里,生活就象一臺不知結局的荒誕劇;而人,就是這幕荒誕劇中一只只掉進澡盆里的蒼蠅。拼命地掙扎,卻總也夠不著邊際。在掙扎中,有的互相攀扶,有的相互撕咬、殘害,有的卻浮在水面上任其自然、自我陶醉,希望借夢境來拯救自己……
好啦,不想說了。我覺得自己經歷了這些,又成熟不少。原來苦難和折磨并不是壞事,它能將一個人造就得更加完美。
最后,祝你幸福!
麗麗
林江代筆
即日
信看完了。江林呆呆地抬起頭來。他忽然覺得心里一陳莫名的惆悵,一陳空空的失落。
結束了,終于結束了。如他所希望的。但是他卻沒有因此感到絲毫的快慰。他想不到,這句號會由她來寫,而且這么突然。難道,自己真的對她“知之甚少”嗎?
原以為——她是個帶有些孩子氣的小姑娘……不!——帶有成年人的某些弊病的孩子?——好象……也不是!那么,她那些反常的行動該怎么解釋呢?
此時,面對她的來信,江林不得不重新審識她,估測她。——她世故、玩世不恭,并非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她也和自己一樣經受過迷惘、彷徨、苦惱、思考、決擇等一系列的痛苦,但她沒有大多數成年人的那種“純現實主義”的市儈;她消極地忍受、接受苦難,但卻是以一種奇特的審美方式……這一切的一切都呈現出一種扭曲的矛盾形態,讓人難以理解。而最終她又回到了林江身邊,并且以兩個人的名義給他寫信。——現在,江林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不過,現在好了,這一切總算都過去了。他可以不必再去想它。
——噢,但愿她也能幸福!
江林如釋重負。頓覺身心象松了綁似的,寬懈下來。啊——,他長長地吐氣,側頭去看周圍那熟悉的假山、修竹、噴泉,這時它們好象也變得明亮、清新了,如同他的心情一樣,快活地運動開來。
說實話,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境了。無窮無盡的煩惱伴隨著他走過了童年、少年;進入青年時代,來自工作、生活、家庭等多方面的矛盾更是讓他拙于應付,時時不能釋懷。那種偶爾由忘卻帶來的歡愉也早就隨著時光的消逝,和童年、少年時代一并消失了。——哦,那些可怕而又令人懷念的日子!每次想起來,都讓他心里難以平靜。而象今天這樣的心情,自從他懂事以后,幾乎很少有過。真應了那句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哎,江林!原來你在這,教我好找!”
一聲叫喊,猶如天外來客立刻打破了這安詳愉快的氛圍。
——是杜鵑!
江林心念如電,閃過一個念頭:這信不能讓她看見。
“哦,是……杜鵑。你——你請坐!”
江林倒背雙手,起身站立一旁。臉上訕訕地笑著,心卻象一面戰鼓,咚咚地在胸腔里不停地撞擊。
杜鵑在石凳上坐下來,雙手交叉著,放在石桌上。見江林拘謹地背手站在那兒,她笑著說:“怎么,不歡迎嗎?”
“呃,不!”江林愈發慌亂了,覺得手里的信紙象一塊木炭似的燒灼起來。只一會兒鼻尖上就滲出了細碎了汗珠。“你……找我有事?”
杜鵑笑一笑說:“坐吧。”
“噢——,好,好!”他連連點頭,小心翼翼跨過石凳,慢慢坐下來。那份謙恭和卑微,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隨即,他心頭一懔:我,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卑恭曲膝似的!和那些老式電影里的漢奸“標本”有什么兩樣?——尤其是在女人面前,如果這樣一副嘴臉,不定給人什么印象呢。
下意識地,他挺了挺胸膛。男人的自尊頓時象火一樣在胸中騰騰地燃燒起來。他忙說:“呃——,杜鵑,麗麗有封信,你——想不想看?”他盡量克制著自己,不讓語調中再流露出卑微的情緒。
“哦?”杜鵑很夸張,又很瀟灑地瞪大了眼睛,圓撮著嘴唇,戲謔地問:“麗麗給你的信,讓我看,不怕我吃醋?”
她這活躍氣氛的舉動果然奏效。江林把信遞給她,嘆口氣說:“嗨,這‘醋’恐怕已經變味了……”
“嗯——,那就嘗嘗?”杜鵑將信接過去,笑臉盈盈地展開。“嚯!一個大花臉吶。”看見信紙上的文字,她嘖嘆一聲,然后,臉色漸漸沉靜下來,認真地看著。
江林的心立刻象抽緊了繩索的口袋。他緊張地看著她的臉,不敢眨一下眼睛,惟恐漏掉一絲不祥的陰霾。——這是一張光滑潔凈的臉,白嫩細膩的肌膚上隱隱現出藍色的血管;嫵媚動人的眼睛象一對黑亮的寶石,在輕盈地,慢慢地移動。這張紙會把這一臉的平和粉碎嗎?江林小心翼翼坐在那兒,心里開始運籌、揣度著,即將發生的一切該如何對策。可是,她會“怫然不悅”呢?還是“拍案而起”?……
然而,杜鵑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異樣的表情:一絲苦笑、微微地地皺一下眉,或者手不易被人察覺地輕微顫動——沒有,一點也沒有。好象與自己沒有半點關系似的,她顯得淡然若素;有時目閱一行,還抬起頭來向江林莞爾輕笑。整個舉止顯得輕松自如、瀟灑得體。
呵,有什么呢?江林不由得暗自發笑了。這不過是一張寫滿“龍飛鳳舞”、無拘無束文字的紙。“絕情”的信,她應該高興才是。他象被捂住口鼻的人,突然吸到了新鮮空氣,一下子通體舒泰。
杜鵑把信還給他,長長地舒口氣。然后,用一只手支撐著下巴,望著他。那神情儼然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在看心愛的小外孫。欣慰、快樂將那一臉富于表情的肌肉,凝聚成一朵鮮花。江林注意看著,當自己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時,那兩瓣豐滿潤澤的嘴唇就輕輕地舒展開來(不露齒),波釋出令人心馳神蕩的微笑。
看著這笑,江林腦中忽然幻化出許多奇怪的景象:幽谷中含苞怒放的花蕾;荷葉里隨風搖曳的芙蓉;還有蒙蒙細雨中低垂的芭蕉。這笑讓他想起母親般的親切,卻又如蹙眉低首、惹人憐愛的歌女。這許多互不相關的物象在他腦中交織重疊,令他神思迷惘。他覺得這笑簡直可以包羅萬象,蘊寓極其深刻。然而,細細想來,卻又全都而目模糊,似是而非。
怎么會這樣?他不禁問道。
因為她美麗?她復雜?她工于心計?還是——她表演出色?……
無數綿長空茫的思緒紛擾著他,每當他就要抓住那種切近的感受時,卻又如夢境一般,忽地變得空靈、幽遠了。仿佛有人在一下一下拽著他的思維,使他走入歧途。
唉,也許人就是這么回事吧:象一面哈哈鏡,照出來的東西常常夸張變形,使人想起許多不相干的事情。
“喂!”杜鵑突然叫起來:“你——,怎么啦?怎么這樣看我?!”
“呃、哦、啊?”他從思維狀態“三步跳”似的醒悟過來。然后,他一下子楞住了。理智告訴他,他剛才居然、居然看著她的臉?而且,肯定一副色迷迷的樣子!頓時,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得跳了起來,倉促間向杜鵑說了句:“我,我該走了。”說完,轉身一陣小跑,匆匆離去。
杜鵑沒有挽留。她默默地目送著江林消失在“附驥園”的圍墻后面,黯然垂下眼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怎么也不明白,江林在自己面前怎么會那么“掉派”,變得這樣陌生?是自己太過火了、迷住了他,使他陶醉忘情?還是他天性……不,不會的!她趕緊關掉思維的閘門,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因為那太可怕。
此時,一輪紅日正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尤如一只氣勢威嚴的希望之舟,載著崇高的使命從茫茫的黑暗之中駛出來,為世間萬物和每一顆心靈帶來希望和光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望著眼前的杲杲旭日,杜鵑一時間百感受交集:多少年了,這輪肜紅的日頭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它曾經讓人覺得是希望,是一種新生的力量。然而希望常常有,失望亦常常有;而朝生暮亡般短促的生命,又留下了多少遺憾多少辛酸?
“山墻谷塹依然在,弱吐強吞盡已空”。人類就象蠕蟲一樣,在一個巨大的器皿里生棲、戀愛、繁殖、撕殺;勝者、敗者、榮者、辱者,留下的卻只是一堆殘墻斷壁!
在漫漫時間的流程里,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一切都將不復存在。歲月人生,恰如澹澹斜陽、滾滾流水。一代一代離我們遠去,又一代一代向我們走來;而我們,也不會是一個永恒的的座標。我們也將慢慢化作一粒塵砂、一顆水珠,消逝在這片天地淼淼的海洋里。那些曾經愛得轟轟烈烈的有情人;曾經叱咤風云、不可一世的風流人物;曾經手執巨筆、仰天大笑的賢才文擘們,如今又有誰知道他們以怎樣的形態、懸浮于哪粒塵沙、哪顆水珠之間?……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面對先哲的詰問和感嘆,千古茫茫又有誰能作答?
“逝者如斯夫”,蒼天!“逝者如斯夫”,紅顏!
旭日東升。當這顆燃燒了億萬年的大火球,用它的光和熱無數次君臨大地之后的某一天,又以同樣的方式照亮地球的東半球,照亮東半球上的中國,照亮中國大地上的一座城市,照亮這座城市中一個小小花園里的一個少女時,而她正面對太陽,憑吊古今!……
杜鵑長嘆一聲,踱出朝陽沐浴的“附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