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云如今還有三房妻妾，五個兒子中，長子已經戰死沙場，兩個還在戌守邊疆，今日有兩個在座，女兒三個，全來齊了，嫡親孫輩近二十人。這一圈敬見長輩，平輩互相見禮下來，已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
白雪梅母女倆剛剛坐下，大夫人便笑著說道：“想不到二十年不見，雪梅還會想著領著自己的孩子，回娘家看看，呵呵，連太子殿下都親臨為你們娘倆助威，白府托你們娘倆的福，還真是蓬蓽生輝啊！”說完還看了東陽晨曦和東陽晨光一眼，笑意淺淡，話中別有深意。
從太子殿下進門，大夫人的神色就有些微改變，太子殿下好不容易來一趟太尉府，居然只為即墨馨雅說了句話就離開了，心中不免有些嫉妒，有些憤憤不平，有些瞧不起不嚴守婦道、經常拋頭露面的白雪梅母女倆，更為自己的親生孫女兒抱不平：自己的孫女兒可是從小養在深閨，琴棋書畫，詩詞歌舞，女紅婦德，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不比這個野丫頭強多了，也不知這個野丫頭使了什么妖魅手段，怎么就勾走了太子殿下的心，讓我的乖孫女兒傷心落淚！
本就斜斜地只坐了一點兒椅子的白雪梅，聞言馬上就站了起來，半低著頭，輕聲說道：“大夫人，您言重了，奴，奴……”白雪梅“奴”了兩聲，看了看即墨馨雅，下定決心般，做了一次深呼吸，這才繼續說道，“雪梅不敢。”
即墨馨雅見狀，心里的火騰地就熊熊燃燒起來：娘親啊娘親，您以前在這個鬼地方過的是什么日子啊！這，這還是當著眾人的面兒，還是東陽晨星特意來打過招呼的情況下，要不然，這個該死的大夫人還不知道要怎么刁難您呢！剛才還以為您是近家情怯，原來真相竟然是這么回事！事隔二十年，大夫人的積威仍在，您的懼意猶存，根深蒂固的舊日關系難以改善。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擱以前，那個該死的大夫人一手遮天的太尉府中，該是多么惡劣地對待您，連聲“大娘”都不允許喚，還要您自稱“奴婢”！難怪您從來沒提過要回來看看，難怪您從來不和雅兒說嫁給爹爹之前的事情，難怪反復權衡了老長時間，才決定回來認親，難怪來之前千叮嚀萬囑咐我萬事不要強出頭！難怪十多年前告知雅兒身世時，告訴雅兒不用為您顧忌太尉府的人！娘啊娘，雅兒已經盡力忍著了，可是，可是，心疼且心酸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
然而，即墨馨雅也明白，這樣的場合，自己確實不能出頭，不然，只會給娘親帶來更大的麻煩，認親只怕就會進行不下去。娘親啊娘親，早知您在白府的地位是這樣的卑下，雅兒決不會讓您回來認親！看您現在這樣兒，即使外婆在世時也好不到哪兒去，可以猜想得到，外婆也不見得會愿意呆在這兒。難題不就是外婆的墳么，咱還不如將外婆的墳遷到即墨家去，何至于在這兒受這股子窩囊氣！
現在只能指望有老天爺幫忙了！即墨馨雅相信，一定會有人幫自己出頭的！
白卓懷曾經因為代表白家去馨竹別院相認，而被還之以“娘親生前說過，她十二歲就成了孤兒，沒有親人了！”當時心里很是氣憤，覺得姑母母女倆太過不近人情。無論如何，白府總是姑母的娘家，血緣是斬不斷的維系親情的最佳媒介。
可是，姑母剛才一開口，雖然沒有把“奴”字后面的字說出來，可是任誰都能猜到那沒說出口的是什么字！天哪，白卓懷這才明白，姑母當年在家中是什么樣的境況，向來和藹可親的奶奶，原來只是對自己的孩子和孫輩才會和顏悅色，姑母幼時在這兒過的根本不是小姐的日子，而只是被當作一名奴婢！若不是顧慮表妹的顏面，恐怕不會下定決心改口自稱“雪梅”！
白卓懷正要開口為姑母母女倆解圍，一抬頭就看到了即墨馨雅的淚水，心中巨痛：認識她九年了，何時看見過、聽說過她曾流過淚！真想替她擦去淚水，真想讓她永遠不再傷心流淚……
微一愣神，就聽到大夫人又說道：“做都做了，還說什么不敢？”神態不變，聲音卻提高了，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白居云打斷了。
“她們娘倆豈能左右太子殿下的言行，此事休要再提。雪梅，你先坐下，簡單講講你們娘倆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就好了。”雪梅啊，當年的事，我這做父親的也不是一點也不知道，只是，我也有說不出的苦：不愿看到你那酷似你娘親的臉，只希望你一輩子都不知道真相的好。
白居云發了話，大夫人沒有再繼續糾纏，白雪梅感激地看了一眼替自己解了圍的父親一眼，慢慢地、簡略地講了講這些年的經歷。白雪梅原本就頗有些文才，這些年的經歷又本身就跌宕起伏，驚險連連，艱辛不已，一番話直講得女眷們淚水漣漣，男丁們也唏噓不已。唯有主講者白雪梅自己，表情無甚變化，好象在講別人的經歷一般。
即墨馨雅本就已經淚流滿面，現在更是淚如雨下，很想到外面去透透氣，可是又不忍離開內心更悲痛、更難過的娘親，只能緊緊地抓住娘親的手，希望能給她一些力量，一些鼓勵。唉，懷孕了，心情起伏很大，格外多愁善感，放在平時，這些大半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怎么會讓自己感情外露到這個程度！再加上心疼娘親，淚水便如泉涌般傾瀉而出。
只可惜，即墨馨雅只顧著調整自己的情緒，只想著哭得這樣唏哩嘩啦有些失態，只希望盡量躲避他人的目光，沒有在意那些關注自己的眼神，根本不知道堂屋里有些人看到她如此悲痛，竟比她還要難過，只想上前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只想過去幫她止住傷心的淚水，只想出頭替她擺平所有的磨難……
只是伴隨這幾道眼神的還有含有幾分嫉妒、忌恨、不甘心的視線：自己的夫君，怎么可以為了眼前這個有著嚴重女德問題的野女人，情愿感同身受，甘愿以身相代。
足足講了近一個時辰，才終于講完了，東陽晨曦唯恐再生枝節，便提議：“今日姑母及表妹回門，本是喜事一樁，就不要再傷感往事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將來會變得更美好的！離叩拜祖宗的時辰也近了，不如現在就都一起過去吧。”明德王爺的提議自是得到眾人響應。
府中西北角有一座小佛堂，既供奉了白氏祖宗的牌位，方便逢十即全家都來給祖宗上香，更供奉了佛祖，為了日日替遠戌邊疆的親人祈禱平安。
里面只有各祖輩及其正室的牌位，外婆的牌位根本進不了這兒，別的人，娘親未必當成親人，即墨馨雅其實覺得娘親完全不必來此，自己就更不用說了。只是，怎么說呢，客隨主便？是就是客隨主便，對于白家人來說，我們娘兒倆就是客，就是從來沒把這兒當成家！
白氏族人按照長幼順序，依次進入祠堂，上香叩拜。白雪梅和即墨馨雅不愿再添是非，不敢再享特權，依足了規矩在列祖列宗面前叩拜，大夫人也無法再挑剔什么，祭拜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順利完成。
即使只是這樣簡單的儀式，也足足花了近一個時辰。事畢，全家起程去北郊的祖墳。
終于能和娘親獨處了，即墨馨雅緊拉著娘親的手，上了自家的馬車。一進馬車，就和娘親擁抱成一團：“娘，您受苦了！”頭擱在娘親肩上，不讓她看見眼中的淚光。
“傻孩子，二十年都過去了，娘親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你還計較些什么！快別哭了，當心肚子里的寶寶聽到了也傷心！”白雪梅輕拍即墨馨雅的背，既心疼，也愧疚，“娘親就是擔心你會這樣，才沒有事先告訴你，剛才讓你擔心了，受委屈了，是娘親的不是，娘親給你賠個不是，快別哭了。”
“娘！”即墨馨雅聲音哽咽，叫了一嗓子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娘兒倆就這樣相擁著，互相給予和汲取著溫暖，再過不久，就是祖兒仨相依為命了。
“馨雅表姐，我是白冬妍，我可以和你共一輛馬車，一起去么？”一個脆生生、嬌滴滴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
即墨馨雅松開娘親，正要開口詢問，白雪梅一見雅兒的表情，就知道她沒記住誰是誰，便解釋道：“是你六舅舅的女兒。”
即墨馨雅掀開車簾，只見一個約十四五歲的小丫頭片子，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馬車前，滿是期盼地望著自己。娘親四弟的女兒！那個該死的老夫人的嫡親孫女兒！你也想來找碴么？一想到老夫人，即墨馨雅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看見即墨馨雅面色有些不善，白冬妍趕緊解釋道：“馨雅表姐，我很敬佩你，所以非常想和你一起聊聊，我可以么？”千萬別把我和奶奶當成一類人。
“上來吧。”也罷，就聽聽你想要說些什么。
一上車，白冬妍就竹筒倒豆子般，嘰哩呱啦地講起來：“三姑母，馨雅表姐，真是對不起，今天奶奶這么對你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源于我。我從小到大，都被教導要做窈窕淑女，要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唉，完全和我的性格不符。可是不學吧，奶奶和娘親都不停地在耳邊嘮叨，什么清靜啦，自由啦全都談不上。所以我只好裝作乖乖女，將她們要我學的統統學會，然后其余的時間我就可以自由支配啦。雖然說還是不能出府，可也比時刻聽她們念叨好。我最向往的就是馨雅表姐你這樣的女英雄，可惜今生恐怕與之無緣了。最不應該的是，我為了不至于太早出嫁，能自己選一個意中人，故意挑了心有所屬的太子殿下，說成是我的心上人。當時，我可沒有想到會有今天，沒有想到太子殿下的意中人是馨雅表姐您，結果，奶奶當真了，把您當作阻礙我婚姻、前途的絆腳石，所以才會格外為難你們。可是馨雅表姐有太子殿下護著，奶奶不敢把表姐怎么樣，就把氣都撒在三姑母身上了。冬妍我實在是抱歉，對不起了，三姑母，還有馨雅表姐。好了，事情我都說清楚了，聽說馨雅表姐‘情敵’陣營很大，不知道能不能不揭穿我，還幫我保守這個秘密？”說完，仍舊滿是期盼地看著白雪梅母女倆。
白雪梅和即墨馨雅聽清了緣由，哭笑不得：敢情這兒還有一個潛在的“情敵”呢！即墨馨雅合計，自己壓根兒就沒有當太子妃的打算，而且出門在即，完全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這個順水人情太容易做了：“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就不知冬妍你誠意如何？”
“誠意？”白冬妍不知即墨馨雅所指何意。
“你奶奶怎么對待我娘親的，你想必也看到了，我只希望你能從現在開始，站在我們一邊：比如有陷阱提前告知一聲，當面為難就做個和解之類的。不然，我一個商人，怎么能白白答應你的條件？”方才不是劍拔弩張，就是壓抑悲苦，這下總算可以拿她來開涮，換換心情，放松放松了。
“這是應當的，剛才在堂屋我就想說來著，可是當時在場的人中，我算是人最微末的，所言也會最輕飄，毫無用處，所以就暫時沒說，可不就有人替你解圍了。”
“我明白，當眾為難的時候，你一個小輩也很難說得上話，除非是私下勸說。我覺得你能幫的最大的忙就是：你奶奶要幫你對付我，應該會找你商量或者告訴你一聲，這種情況下，你如果能不動聲色，然后悄悄通知我，讓我能預先作出防范，那就是功德一件，不枉我幫你隱瞞了。”
“三姑母、馨雅表姐，您們好放心好了，別說您們是我最敬佩的人，就是一般人，我也不愿意隨意傷害。那這個交換現在開始生效了！”白冬妍如愿以償，心情分外舒暢，笑靨如花，十足美女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