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冷,月華依舊如冰,清冷迷朦。
乾清宮內,昏暗的燭光看不清帝王的面容。
“你看——!”小康熙垂下眼簾,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圈圈。
“三位藩王所領之地在東南及南部邊疆地區,先帝之所以將崇高的王爵賜封給漢人,自有其深意,對嗎?”
“皇上圣明!”岳樂微微一笑,回答得坦然:“三位藩王都是明末農民起義的鎮壓者,大清建業不久,鑒于云貴,兩廣、福建新近開辟,民族和政治的情況都比較復雜,局勢還不是很穩定,尤其是臺灣鄭氏政權的存在,對咱大清國構成了實在的威脅。加之南方氣候悶熱而潮濕,崇山峻嶺,河湖縱橫,滿洲人和蒙古人不服水土,那里又是少數名族聚居地區,生活條件艱苦,民情復雜,八旗子弟雖有騎射長技,卻難以在這些地方施展,南明及農民軍余部仍然活躍在南方邊疆地區,清軍反復征伐,仍不能絕根。朝廷動用“三王”的力量,遣派其南下,就地駐鎮,“以漢制漢”,用意就是來牽制東南沿海一帶的局勢?!?/p>
聽了皇叔的一番話,小皇帝如有頓悟的蹙了蹙眉,他凜然坐起,手指在地圖上重重一敲,深邃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了一縷縷復雜的光芒,低低笑道:“朝廷一直對三藩實行恩惠籠絡的政策,授予其眾多特權,聽任他們自行其事,如今三位藩王擁兵自重,各霸一方,只怕——遲早會形成割據之勢,大大不利于朝廷?。。 ?/p>
四個字——養虎為患。
岳樂心知肚明地沉默下來,他嘆息幾聲,憂心忡忡地看著萬歲爺。
小康熙淡淡笑著,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三位藩王中,實力最雄厚的是平西王吳三桂,他平定云貴后,兵力就多達7萬余人,如今他圍剿各方殘余勢力,只怕兵力更是與日俱增。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各有旗兵15佐領,綠營兵7000人左右,丁口各兩萬人,這是朝廷準予的額設兵數,至于他們私下有沒有蓄養兵力,咱們也不得而知?!?/p>
岳樂靜靜地聆聽,神色不安,心臟轟鳴如擂鼓。
小皇帝從地圖上站起身來,黯淡凄蒙的光線揮灑在他的周身,他緩緩踱步到御書案前,拿起了一個厚厚的奏折,然后徐徐地轉過身來。
“三藩在各自的轄區隨意征收鹽糧賦稅及其他雜役,太宗世祖兩朝有規定國家不能干涉。而南方一帶物產豐富,幾甲天下,各種賦稅盤剝下來,應該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就這樣,三藩每年還要向朕索要兩千萬兩銀子的軍餉。”
舉起手中的奏折抖了抖,小康熙的眉梢眼角流宕著尖銳的冷意,說到了最后,語氣由激烈轉變為虛脫,他驟然閉下了眼睛,唇齒怔然發白:“兩千萬兩??!這比各省每年繳納上來的錢糧總數還要多,戶部掏不出這么多銀子,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p>
岳樂淚眼朦朧,雙手伏地,默默地叩首。
康熙清醒地仰起頭,斜挑的雙眉帶著傲然之氣如劍出鞘,笑著:
“三藩勢焰日熾,不能不撤!但是朕知道時機尚未成熟!等著,讓他們等著,等到朕親政以后,等到朕再長大一點,定要將兵權奪回來?!?/p>
將手中的奏折重重地扣在御案上,玄燁深深地喘口氣,像放下所有的,沉沉地垮下了肩膀。
——
清晨,窗外的樹葉綠油油的。
慈寧宮寢殿,繚繞著淡淡的熏香。
孝莊端坐在炕上,閉目養神,旁邊的炕桌上擺了許多細巧吃食,就等著孫兒進來請安。
小康熙在圖德海的陪同下穩穩重重地走了進來,老佛爺身側的蘇茉兒腳踏“花盆底”、手持黃絹絲帕,亦步亦趨地上前,笑著施禮。
小皇帝沖她咧嘴一笑,側身,恭恭敬敬地欠身,朝炕桌旁的皇祖母請了安:“皇額奶吉祥!”
孝莊笑著睜開眼睛,寵溺地將拉過孫兒的手,讓他在炕邊坐下來,問長問短:“天這么冷,皇上怎么也不披一件斗篷,瞧這小臉凍得白涔涔的?”語畢,急急扭頭,吩咐蘇茉兒:“把那件紫貂裘找出來給皇上穿!”
蘇茉兒應了一聲,轉身欲走。
小皇帝一把拽住她,笑著搖頭,平靜的向皇祖母坦言道:“孫兒出門前,在院子里打了一會兒拳,現在渾身上下都熱烘烘的,一點也不覺得冷。”
聽了這話。
孝莊的眼底有心疼和寬慰的嘆息,她專注地盯著孫兒的臉色,頓了頓,才輕輕將炕桌上的吃食盤子推了過去:“都是些你愛吃的。”語畢,自顧自地端起茶盅慢飲。
小皇帝很聽話地捏起了一塊核桃餅干,埋頭吃了起來,動作像一個小孩子。
片刻的沉默。
孝莊放下了茶盅,笑呵呵地湊近身來,說:“皇額奶找你過來,其實是有一件喜事一直窩在心里,想當面問問你的意思?看看你中意哪一個?”
小康熙怔怔地抬起頭來,眨巴下眼睛,不明白皇祖母想說什么。
“前一陣子,索家、遏家兩個秀女都來了一趟,我看了很喜歡。這兩個閨女長得都是如花似玉,貌比天仙,又很聰明,人品也極好?;噬系囊馑既绾??都已經見過了面了?性格兒、模樣兒可都投緣?”
小康熙停止了要餅干的動作,他抬起頭來瞧了一眼蘇嬤嬤,見她正抿著嘴兒朝自己笑,倒覺得怪不好意思的,磨蹭了半天,方才紅著臉道:“祖母瞧著好,自然就是好的?!?/p>
蘇茉兒原是在老佛爺跟前說笑慣了的,看到小皇帝如此緊張靦腆,便在旁打趣道:“萬歲爺是十分滿意的,尤其是芳兒格格,她去年在宮里住了些日子,他倆相處的時間長,我覺得性格上、模樣上都挺般配的!”
孝莊滿目慈祥地點點頭,一眼瞧見孫兒不自然的神色,她眼底的笑意更濃,樂呵呵地追問道:“兩個好姑娘,皇上到底喜歡哪一個?”
小皇帝埋下頭,繼續咬了一會兒餅干,尷尬了半響,才低低地吐出了一個名字。
“真喜歡?”老佛爺細細地瞧著皇孫的眼睛。
“真的喜歡?!毙』实燮教鹨暰€,聲音也堅定下來。
“好!”孝莊鄭重地笑了,一仰頭,眉宇間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咱們祖孫倆可是想到一塊去了?!?/p>
慈寧宮里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
——
清晨的窗外。
燦爛的陽光帶著沁人心脾的花香。
有鳥兒歡快地輕唱。
有細風涼爽地飛舞。
綠油油的樹葉在驕陽下輕輕抖落微風的笑聲。
一身淺紅色的掐腰長褂子,長發松松垮垮地披在肩頭,我坐在窗前臨帖,一筆一畫,寫得很認真。
這時。
“嘩啦”一聲。
淡紫色的簾帳被掀開。
三個小丫頭魚貫而入,嘻嘻哈哈地笑著,劈里啪啦的沖到了我的身邊。
蝶衣這丫頭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著我作陪,加上良辰美景又在一旁拼命央求,說我老是呆在屋里會悶壞的,應該出去透透氣。
我雖然搪塞了半天極不情愿出門,然而,就這樣,盛情難卻之下,連拉帶扯的,還是身不由己的跟著她們一起來到了嘈雜的市集上。
大街上南北什貨紛陳,販子叫賣聲此起彼落,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熱鬧升平的新鮮景象。
穿梭在人群中,蝶衣不疾不徐的顧盼瀏覽著,良辰美景則東張西望,興奮得不得了,只有我心里七上八下,而我自己都分不清這樣的不安,究竟是因為期待,抑或是因為害怕。
往前走了幾步。
蝶衣很快的就找到屬意的花粉攤子,良辰和美景也一心向往著擲圈圈兒套小玩意的游戲,我和蝶衣說好待會兒在前頭會合,便帶著良辰和美景去擲圈圈兒了。
到了地攤跟前,面對攤主的熱情招待,我數盡零錢銅板給兩個小丫鬟盡情去擲,自己卻無精打采的站在一旁。
說實話,我對這種小孩游戲一點也不熱中,望著眼前涌動喧嘩的人群,我的情緒驟然低落了。
這不是太傻氣了嗎?我怔怔的想著,在人山人海中,怎么會期待能偶然遇見小玄子呢!
……
這么一想,我不覺淡淡一笑,有些郝然了,但更多的是悵然。
無聊之下,我走到了一個賣字畫的攤鋪前,隨意地品味著,看著。
“各位各位,快來瞧瞧我這兒的好東西喲!”
對面那個骨董販子熱烈吆喝著:“字畫皆真跡,寶物皆真品!要不來自大內皇宮,就來自王公府第!機會難得,各位快來瞧瞧!”
我反正沒事,又看良辰她們正玩得渾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攤子,隨意欣賞著那些琳瑯滿目的古玩玉器。
忽然間,我的視線被一只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致、小巧的繡屏,里面繡了一只雪白的狐貍。
攤主順著我的目光所及,趕緊把繡屏遞給我細看,嘻嘻一笑,巴結著介紹道:“這位小姐,您可真有眼光!這玩意兒原來可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愛物兒呢,而且那里頭用的還是真正的白狐毛一根根給繡出來的哩。據說這唐太宗愛江山不愛美人,曾經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發生過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那女子死后化為一只玉狐,夜夜入夢,陪伴在愛人的左右。所以啊,這屏風工細不說,還有這么一番典故,可不是頂特別么?”
我并沒有仔細聆聽攤主的介紹,也無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著自己放生的那只雪白的小狐貍,以及放生之后的種種,不禁神飛魂馳了。
多巧呵!我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這繡屏買來做個紀念呢。
“請問!”我的視線舍不得離開那繡屏里的白狐。“這要多少銀子啊?”
攤主瞇起了眼睛,豎起了兩根指頭。
“二十兩銀子!”我結實吃了一驚,這價錢雖說我出的起,可是未免也太坑人了。
我蹙眉搖頭,依依不舍的要把繡屏放回去,攤主見風使舵的快,不愿意輕易罷手,一面繼續天花亂墜的贊揚寶物如何神奇名貴,一面做出忍痛犧牲的表情表示愿意降價,但我澀然苦笑,只是頻頻搖頭,不允。
“小姐,干脆你開個價吧!”攤主無奈地吹胡子瞪眼著,屈服,怨道:“你說多少嘛?”
我僵滯一笑。
“我說八兩銀子!”
身后忽然響起一個清雅從容的男聲,我震驚的回過頭去一看,頓時耳膜轟響一團。
“哦,”我吶吶低下頭,囁嚅:“是你!”
一身銀色長袍,身后跟著一個抱著畫卷和書囊的小書童。
“芳兒,真沒想到能在集市上碰到你??!”納蘭容若的面容斯文俊朗,他文質彬彬地笑著,悠悠的語氣夾雜著一絲輕微的顫抖。
我靦腆微笑,不答,只是呆呆地盯著地攤上那個繡屏。
攤主困惑的看了看他,又迷惑的看了看我。
“這……我到底該聽誰的?”
“聽我的。”納蘭容若淡笑著接口:“我說就八兩銀子,怎么樣?”
“哎喲,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無歸啦?”攤主縮一下腦袋,悶悶地拉長了臉,“你多少讓我賺一點嘛!十五兩,真的是最低價了!”
納蘭容若淡靜地垂眉,不慌不忙的掏出錢袋來,在手上掂了掂。
“十兩!點頭就成交,搖頭,我們就走人!”
攤主抿緊了嘴巴,好似多么為難一般,但總算不情愿的答應了,納蘭容若則爽快的付了錢。我呆呆的站在一旁,因這情勢的急轉直下而手足無措,直到那只裝著繡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我才如夢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搡回給納蘭容若。
“呃,這是你的繡屏?!蔽业秃啊?/p>
“不,是你的!”說著,也不管我一臉的瞠目結舌,那家伙就掉頭走開了。
左顧右盼著,咬緊了唇角,我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叫喚,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直到稍離了市集中心,好才著急的喊住他:
“喂,你這人是怎么回事兒?這是你花銀子買的東西,快拿回去呀!”跺了跺腳,我掀眉瞪眼著,不滿的語氣中恢復了以往的直爽和蠻橫。
他雖然應聲回頭了,卻完全答非所問:“你的傷好了沒?還疼嗎?”
他眼中的關切可是一點折扣也不打的,使我無法不回答。
“??!好多了,謝謝你……”恍惚了半晌,我才又意識到手中的盒子,“這是你的東西,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語畢,雙手奉上。
納蘭容若聽完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臉上還是那永恒的微笑,溫潤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似乎想透過它們直接看到我內心深處去。我坦然和他對視了一會,終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只得轉回頭,將裝繡屏的盒子塞到他的書童手上。
“這…這……”那書童結結巴巴地看著我,又扭頭看了看自己的公子,一時間進退兩難。
我感覺到心里慌亂慌亂的,急急轉身欲走。
這時,一只溫熱的手伸過來攥住了我的纖腕,阻止了我的離開。
我詫異地回頭望。
納蘭容若溫和地笑了笑,輕聲道:“跟我去一個地方!”語氣溫柔含蓄。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他不說話,徑自放開了我的手,微不可聞地輕嘆口氣,那眼神竟似在問,你我之間何以如此生疏。
我怔怔地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確定他是很認真的,于是,慢慢地,不可察覺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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