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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子清冒著夜雨覲見,卻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萬歲爺說的。
金色的鼎爐里插著兩柱細長的篆香,白煙裊裊升起。
殿門外是白花花的雨簾。
康熙背著手,健雅的身姿被閃亮的燭光斜投在地板上。
曹子清站在一旁,嘰嘰咕咕了一大堆,才將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我聽了個大概:伍先生參加了殿試,落榜無名,鰲拜在查抄蘇克薩哈的家底時將那份“論圈地亂國”的策卷當眾撕毀,值得慶幸的是鰲拜狂妄自大,自認為伍次友乃一介布衣秀才,成不了大氣候,懶得與跟他計較恩怨,所以伍先生暫時是安全了。
萬籟俱靜中。
“不管怎樣!朕希望能早些見到伍先生!”康熙半轉過身子,眼神一定,肅然吩咐。
曹子清心里犯迷糊,他低了低眼,試探著問:“皇上是打算在宮里見,還是在宮外見?”
康熙微微揚起頭,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咧嘴笑了,眼神明澈輕快,“明兒一早,你就去找索額圖,宣他進宮一趟,這件事還得他出面才行。”
曹子清愣住,似懂非懂地眨兩下眼睛,半響,他張開嘴巴,賣乖似的笑了。
“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曹子清興沖沖地跪安后,康熙一甩手,目不斜視,昂首闊步,緊急而有力地走過去,取下了壁間那柄摟金嵌玉的長劍。
看到小玄子的眼底釋放出了久違罕見的快樂光芒,我心里覺得好溫暖好激動。
“芳兒,你過來!”康熙唇邊帶笑,意氣風發的朝我招手。
我笑了笑,放下手上的筆墨,歡欣鼓舞的快步走了過去。
康熙端詳著手中的寶劍,目光威凜,沉沉地說:“此乃太祖身佩之劍,如今,朝中內有權臣,外有藩鎮竭力阻撓,朕的皇位都坐不穩,性命也無保障。這是上天在考驗朕這個天子的能耐。好,既然如此,朕就要跟老天爺搏上一搏,朕要用兩年的時間讓自己真正強大起來。”
瞧,這就是小玄子,聰明機智的小玄子,沉穩大氣的小玄子,永不服輸的小玄子。
我驚呆了。緊張、興奮、仰慕、激動、喜悅各種情緒在心中攪動,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方才在大殿外和他一起淋了一場大雨,康熙進了大殿后,更了冠服,只穿了一件醬色江綢絲錦袍,腰上懸著金色腰帶,顯得瀟灑俊逸。如今,他手持長劍,更顯得英武逼人。
“小玄子這個樣子看起來像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俠客呢!”我歪了歪腦袋,歡歡喜喜地調侃。
康熙笑意朦朧地瞅了我一眼,將劍抽了出來,劍風剛一出鞘便覺寒氣逼面,晃一晃,照得滿大殿亮堂堂的。
“風云會龍泉,有劍何燦然。斷得天河水,甘霖灑人間。”他沉吟著念出一首詩。
我從來只在小說里,電視劇里見識過這等場面,不覺心神蕩漾開來,笑得暈乎乎的。
康熙抬起手指彈了彈金光縈繞的劍刃,嘴角微揚,炯炯雙目中流露出精銳果斷的光芒。
這一刻,他仿佛徹底長大了,成熟了,是一位胸懷萬民龍馭天下的一國之主!
外面雷雨交加,就寢以后,我依偎在他的懷間,很小聲地嘀咕著:“鰲拜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人嗎?又沒有三頭六臂,小玄子想要制住他也并非難事,只要趁其不備,將他擒住,關進大牢,再奪回他手上的兵權就是!”
康熙雙目闔閉,唇角含笑不說話,似乎是睡著了。
我單手托起腦袋,笑瞇瞇地欣賞著他熟睡中的表情,用發梢撓了撓他的鼻梁,一派氣定神閑。
康熙忽然睜開了眼睛,四目霎那間相對,尷尬驚慌中,我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
“想要捉住鰲拜是不難,難就難在老賊的黨羽已經遍布朝廷內外,朕的行動稍有不慎,必將打草驚蛇,釀成大變。”他不露聲色的笑著,語氣是激厲過后沉淀下來的冷靜。
“還是小玄子英明。”我抿了抿嘴唇,刮了刮他的鼻子,一本正經地贊嘆出聲。
康熙笑了笑,抬起手將我納入懷中,雖然這句話我已經說了千百遍了,他還是聽得不膩,照單全收。
將頭埋在他的臂彎內,我笑得很開心,漸漸的,心里泛酸,我深吸口氣,笑得不再輕松,笑得若有所思。
瑪父已經去世,蘇克薩哈又被殺,四大輔臣只剩下一個無足輕重的遏必隆,議政王中,安親王岳樂明哲保身、不問政事,康親王杰書又是個軟肋骨,二阿哥福全年紀尚小,其余的都是鰲拜的親信。如今,小玄子身邊真的連一個頂梁的大臣都沒有了。
抬起眼睛,看看身邊熟睡的小玄子,他的臉色雖然平靜,只怕心里比任何人都難受。
我心里又酸又痛,怔怔地抱緊了他,心疼萬分地抱緊了他。
站在歷史的角度上,我心里非常清楚,在鰲拜和少年康熙的較量中,最終贏的是康熙,輸的是鰲拜,可是當我真正身處這個時空,和這個時空里的人一起歡笑,一起痛苦,一起大起大落,一起風風雨雨,我感受到的是真真切切的力不從心和宿命的悲哀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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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午牌剛過。
康熙正在御花園里練劍,圖德海跑來稟告,是索額圖大人覲見,被老佛爺叫去了。
康熙也不多問,換了一件青羅截衫,也不戴帽子,直接往慈寧宮奔去。
慈寧宮里,一派肅穆莊嚴。
索額圖長跪在地上,面色誠惶誠恐。
孝莊端坐在炕桌旁,手里捻動佛珠,閉目養神。
我抱著黑匣子,快步走過去,雙手呈給小玄子。
康熙接了,轉身遞給曹子清。
曹子清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看,里面有一份素黃折子和一份白折子。他抬眼看了一下萬歲爺,說道:“主子,這里有一份遺折,一份遺囑。”
康熙走到座椅前轉身,正襟危坐,果斷地說:“你念給索額圖聽。”
因為是代奏,曹子清趕忙跪下,索額圖也俯伏在地恭聽。
曹子清先取出黃折子,展開來,壓著嗓音讀道:“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輔政之列,不能匡圣君臻于隆漢,死且有愧!今大限將至,無常迫命,銜恨無涯,有不得不言于上者,請密陳之:輔臣鰲拜,臣久察其心,頗有狼顧之意,惟罪未昭彰,難以剪除。臣恐于犬年之后,彼有異志,豈非臣養病于前而遺害于后哉?大學士熊賜履、范承謨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籌善策,翦此兇頑;臣子索額圖,雖愚魯無文,但其忠心可鑒。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囑再三,務其竟盡身命報效于圣上,庶可乎贖臣罪于一二。嗚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祈黃羊之心,臣知之矣!
曹子清讀的聲音雖低,卻是極為清晰。
索額圖早已淚光滿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聲,只得伏地泣血。
曹子清讀完遺折,又打開白折子,只見上面蠅頭小楷數行,他瞪大了眼睛,方才看清楚,讀道:
吾兒索額圖:吾平素之訓誨,諒已銘記。今將長行,再留數語示之:“吾死之后,汝當代吾盡忠,善保沖主;不得惜身營私,壞吾素志。至囑至囑!若背吾此訓,陰府之下,不得與吾相見!
索額圖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放聲大哭。
康熙也滿懷凄楚,卻強作笑容,朗聲對索額圖道:“索尼老愛卿的一片赤誠之心,朕已知曉,你起來說話吧!”
索額圖喳一聲,叩了叩首,踉踉蹌蹌地起身,退到一邊站著,兀自垂淚。
康熙站起身來,走了兩步,背對著艷陽,負手而立,將自己想聘請伍次友先生為老師的想法說了一番。
太皇太后沉默不語,捻動佛珠的手指卻忽然停住。
索額圖心神不安地聆聽著。
少頃,康熙轉頭,陽光灑在他舒展的眉宇間,他笑著說道:“這件差事,朕交給你去辦!”
索額圖疑慮重重,心里七上八下,頓了頓,才急急上前,拱手說道:“自古帝君深居九得,垂拱而治,從來沒有聽說過要請一個布衣秀才做老師的事兒?”
孝莊彈開了眼睛,冷峻地笑著,態度堅決:“皇上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這么耽擱下去。鰲拜請的那個什么濟世萬萬使不得。上書房的熊賜履、范承謨雖然好,教的多半是孔孟圣賢之道,不夠受用,皇上想多學習一些雄韜武略,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索額圖面色凄白,不吭聲了。
孝莊抬了抬眼睛,冷言笑道:“你是怕這事走了風,被鰲拜知道了,會拿你開刀,對么?你放心,天塌下來了,哀家頂著呢!砸不到你頭上!”
索額圖想東想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遲疑片刻,吞吞吐吐地道:“老祖宗明鑒,這件事確實棘手,既是師生,就要行拜師之禮,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么能軟得下膝蓋來呢?”
再說了,這事辦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后世,不過落個值過兒,辦砸了就可能身敗名裂!
站在旁邊的康熙早猜出他的心事,微微一笑,眉目一定,道:“朕雖是君他可是師!師道尊嚴,你當朕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索額圖一急,忙躬身答道:“老祖宗和皇上放心,奴才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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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額圖的辦事效率倒是挺高的。
沒過了三天,曹子清就興高采烈地跑來,啟奏圣上,說事已辦成,就等著皇上去了。
康熙自然是又驚又喜,更了衣,打扮成平常貴公子的模樣,雇了一輛小馬車,就要出宮去。
我也想去,我真的想去,整天呆在宮里,也會悶壞的。
在他跨出殿門前,我攔住他,哀求連連。
康熙欠身,捏了捏我的臉蛋,笑著道:“我去了,和索額圖以兄弟相稱,你是什么身份?”
我瞪圓眼珠子,仔細地想了想,然后溫婉地屈下雙膝,雙手疊膝,福了一福,嬌笑道:“我是龍兒少爺的婢女婉兒。”
康熙一怔,喜不自勝,又是搖頭,又是點頭。
“既然娘娘這么想去,皇上就帶上她吧!少爺身邊跟著一個丫鬟,也說得過去。”曹子清擠了擠眼睛,笑嘻嘻的替我說話。
“就是嘛!就是嘛!!”我蹦蹦跳跳著,一個勁地附和。
康熙被我折騰了沒轍,搖頭晃腦著,連連說著,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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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路飛奔出了紫禁城宏偉的宮門。
街道兩邊店鋪林立,叫賣聲不絕耳語。
我掀開窗簾,歡歡喜喜地探出腦袋觀望,康熙一把拉住我,將我拽進懷里。
“一國之母,不宜拋頭露面。”他兇巴巴的教訓我。
“龍兒少爺,您錯了,婉兒現在是你的奴婢,不是什么一國之母。”
康熙被我逗笑了,表情古古怪怪的。
嘴里哼著小曲,我肆無忌憚地探出腦袋觀望,心里別提有多爽呢!
耳畔是商販的叫賣聲。
來來往往的行人商旅中,有一對清靈出塵的身影驀地闖入了我的眼簾中。
我定睛望去,瞅了半休,才看清楚。
是納蘭容若,好些天沒見他了。不過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還走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妙齡少女,兩個人一路有說有笑,甚是親密。
馬車從街道上碾過。
漸漸的,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融入了熙熙攘攘的鬧市中,消失了。
“看什么呢?這么專注?”有平漠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我扭頭大望,腦袋撞進小玄子的懷里。那家伙不知何時,已經依過身來,手指撥挑簾子,跟我一起望著外面。
“沒…沒什么。”我掩飾著自己的失態,小聲嘀咕著。
康熙身體不動,翹著嘴角明明是在笑,臉上卻寫著高深莫測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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