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已大亮。
熹微的朝陽照在金黃色的殿瓦上,發出暗紅色的光芒,一群哨鴿拖著嘯聲掠殿飛過。
慈寧宮里,向兩宮請了安,又跟老佛爺和皇太后寒暄了一陣子,我便坐捺不住的起身請了辭。
正值立秋之際,楊柳深綠,寒風低走,百花殘開。
在良辰和美景的陪同下,我信步漫游,穿過了御花園,一路賞玩而過。
到了湖邊,一群白鴿掠過樹梢,撲棱棱地飛過。
舉目望去,遠處是一片疊疊蒼茫的宮殿樓閣。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激蕩著一層一層的細紋流水。
我站在湖邊發呆。
“咕咕咕——!”
一只鴿子飛過來,落地,在草叢間跳著。
我扭過頭,斜瞅了一眼,頓時來了興趣,輕聲躡足地走過去,對準那鴿子就是一陣追趕猛撲。
哈哈。
那鴿子反應沒我快,被我窮兇極惡的氣勢嚇著了,乖乖地束手就擒。
暖融融的日光下,我蹲在草坪上,抱起那只羽鴿,平托著那雙紅嫩的小手掌,歡笑開來。
“白鴿兒……白鴿兒…你飛了千里路,為什么非要飛到皇宮里來呀?”
鴿子仰著毛茸茸的脖子,“咕咕”叫了兩聲。
我學著鴿子叫了兩聲,笑得眼睛里充滿了光彩,輕撫著鴿子的羽毛說道:“你要是能說話,該有多好啊?”
良辰和美景站在旁邊,一邊往湖里拋灑魚餌,一邊咯咯地笑。
我被自己的舉動給逗笑了,嘆下一口氣,扁著嘴巴悻悻道:“你看我多蠢,要是鴿子呀、鳥兒的都能說話了,這世上不也就亂了?你們在那個府上受了氣,就往皇宮里一飛,對小玄子說,我家那主子呀,在罵著您啊!小玄子一聽,嘿,罵我皇上,可是死罪啊!得,你在前頭領路,帶上三百內宮錦衣衛,把你主子的家給抄了……”
我說得正帶勁呢!
“皇后娘娘說這話,怕是不吉利吧!”身后傳來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
我驚一下,紅著臉,扭頭望去。
花盆鞋,婀娜的宮廷麗人裝,往上是一張極其聰慧秀美的臉龐和一雙盈盈含笑的水眸。
是永和宮里的馬佳氏。她的身后還站著兩人,一個是儲秀宮里的喀麗莎,還有一個是張氏。她們都是康熙名義上的庶妃,不過至今,并未經過正式冊封。
我抱著鴿子,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巧言道:“正因為鴿子聽不懂人話,我才跟它說著玩呢!”
“皇后娘娘生性純良,連鴿子都跟您親呢?!”張氏雙手捏著帕子,臉上的笑紋不減,說出來的話語卻古古怪怪的。
我輕輕一笑,轉過身,雙手抬起,將那只鴿子放飛了,目送著它消失在浩渺的晴空里。
“臣妾們正要前往慈寧宮,向老祖宗請安,就不打擾娘娘了,先行告退!”身后的三人屈了屈膝,面帶微笑,和顏悅色。
“好!”我偏過身,委婉的應一聲。
三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儀態萬千、輕移蓮步,擦身而過。
我良久良久地凝視她們的背影,心里涌出說不出來的古怪情緒,有憐憫有悵然,也有無奈。
小玄子現在已經親政,算是一個青年皇帝了,他需要子嗣,三宮六院不能空設。
老佛爺和皇太后雖然至今未提此事。
但是我知道,有朝一日,這個問題,我避無可避。
——
心事重重的回到了坤寧宮院落,剛邁進門檻,瞧見兩個小太監依在鎏金大銅缸旁竊竊私語。
一個說:“你去求康親王爺網開一面,保出你弟弟來,不就是了。”
“呸!”另一個脖子一擰,恨聲說道:“康親王爺算什么,沒用!”
“那誰管事?”
這個用手輕輕捶了一下缸:“我覺得,找鰲中堂的心腹訥謨侍衛說說,興許還有用──”正說著抬頭一看。
我提著帕子杵在一旁。
他們嚇了一跳,忙跪下叩首:“喲!沒瞧見是娘娘您哪,奴才該死?”
我心里一急,冷笑道:“別給我打模糊眼兒,我全聽見了?老實說,是怎么回事?!”
小太監以為我真聽見了,忙賠笑道:“娘娘,出了大事了,蘇中堂壞了事,小順子他哥跟著叫人拿了。想托訥謨侍衛去說個情兒。”
心里駭然一驚,我勉力維持淡靜,笑道:“蘇克薩哈大人還沒革職,定的是哪門子罪呀?”
小太監嘖嘖兩聲,搖晃下腦袋,嘆息道:“娘娘,您還不知道,刑部、順天府的人都出空了,把蘇克薩哈大人的家都給抄了,說他是謀反──”一邊說著,一邊壓低了聲音。
我驚得臉色蒼白,強自鎮定了一下,勉強穩住聲音,笑著道:“這也算一件大事!七王爺待會就來奏事,求個情兒不就行了。”
小順子凄慘地笑道:“拿蘇中堂的正是康親王爺下的令,他肯去說情?”
我心里越發驚疑,也顧不得再問,便折轉身子,急匆匆向外奔去。
御花園里,乾清宮里都沒有康熙的身影。
路上,正巧碰見圖德海公公正張羅小太監們收拾地下的刀槍劍戟和練功用的石鎖石球。
我跑過去,氣喘吁吁地問:“皇上呢?”
圖公公道:“回娘娘話,剛才傳事的來說,康親王請議事,皇上命他毓慶宮候著,便啟駕去了。”
看來,小玄子已經知道了,我略覺寬慰,想了想又問:“侍衛上誰跟去了?”
圖德海搖搖頭道:“那自然是當值的,怎么──”
不等他說完,我的心慌得跟長了草一樣:“別說了!快打發人去找曹子清,叫他立刻到毓慶宮。要是有人攔阻,就說是奉旨前來侍駕的。我這就去一趟慈寧宮,請示一下老佛爺!”
圖德海見我急得這樣語無倫次,也嚇慌了。一邊吩咐人去尋曹子清,一邊說:“你們快收拾完也來。”回身便奔向毓慶宮。
——
剛才,康熙舞了一陣刀,松和了一下身子,聽說議政王求見,便啟駕往毓慶宮而來。
索額圖、熊賜履、泰必圖等幾個部院大臣鵠立殿外恭候見駕,見他到來,便一溜兒跪下。
康熙愜意地登上臺階,朝索額圖笑笑,卻見索額圖拼命地朝自己使眼色,不覺一怔。
急步跨進殿內,卻見鰲拜和康親王杰書并排長跪在地,心中疑竇頓起。
康熙遲疑著停下了腳步,穩定一下情緒,若無其事地坐到中間的御椅上坐下。
淡淡一笑,抬手道:“二位愛卿請平身說話。七皇叔求見,有什么事要奏啊?”
康親王抬頭看見康熙犀利的目光,畏縮地避了開去,跪下低頭奏道:“蘇克薩哈請守寢陵一案,奴才等已擬過,奏請圣上降旨。”
康熙瞥一眼鰲拜,見鰲拜一本正經地站著,嘴角掛著一絲得逞的笑意,心知有異,緩了緩,才沉聲說:“怎么‘奴才等’呢?朕不是只委任了你嗎?不過既然你等會議過,且讀奏折給朕聽聽。”
康親王伏跪著身子,顫抖著展開折子,期期艾艾地讀道:“茲奉旨事……”
剛讀了半句,康熙抿緊唇角,冷聲打斷了他:“朕的批注不勞你再念。你們打算怎么發落蘇克薩哈?”
“是……”康親王叩頭,答道:報天恩,卻大肆狂吠,欺蔑主上……”
“慢!”康熙情急之下,顫聲喝道:“朕沒有聽清楚,大聲讀!”他又驚又怒,咬牙道:“這么大的罪,該怎么處置呢?”
康親王見康熙變了臉色,越發驚恐,回頭看看鰲拜,鰲拜雖然笑嘻嘻地盯著他,眼睛里卻露著威逼的兇光,遂硬著頭皮奏道:“欺……欺蔑主上,理應以謀反論罪,凌遲處死,全家抄斬……”
一言既出,偌大的毓慶宮像古墓一般死寂,只有殿角一尊鍍金西洋自鳴鐘機械地“咔咔”響著。
殿外跪著的部院大臣們面面相覷,索額圖壓著極其緊張的心情,小心窺聽殿內的動靜。
康熙兩手抓緊椅背,眉心微皺,眼神宛如黑水晶一般深不見底。
關鍵時候,康親王的倒戈一擊,幾乎讓他萬念俱灰。
頓了頓,康熙努力咽下口氣,才迫使自己沒有拍案大罵,只是艱澀地問:“蘇……蘇克薩哈請守先帝寢陵,不過言語激烈一點,怎么扯到謀反上頭?再說,朕只是降旨叫你問一問,怎么連罪都定下來了?”
康親王在底下連連叩著,只稱:“這───這”,卻無法回答。
鰲拜看著這位王爺的窩囊相,心里暗自好笑,覺得自己說話的時候到了。于是,將馬蹄袖輕快地一甩,撩袍跪下,昂首奏道:“在朝為官何以不得生,守陵何以得生?蘇克薩哈辜負先帝托付之恩,不尊當今皇上,與謀反無異。此處分并無不當之處,奴才以為,議政王所奏甚合中庸之道!”
康熙目視前方,神情肅穆,冷笑道:“把人處以極刑,尚言”中庸”。你讀的是哪家圣賢的書?朕倒想知道,蘇克薩哈與你有何仇隙,定要除掉他!”
鰲拜稍一思忖,朗聲而對:“臣與蘇克薩哈并無仇隙,只是秉公處置!”
“好一份忠心!”康熙薄怒地笑著,眼神冷冽而凄茫。
鰲拜也不叩頭,長跪著將手一拱道:“似蘇克薩哈這等賊臣若不重重處置,將來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康熙一掌擊在龍案上,眼睛像要冒出火來:“欺君罔上的,眼前何嘗沒有!朕看蘇克薩哈倒還是有點規矩!”
鰲拜一聽也火了,他從地上一躍而起,翻起馬蹄袖,揮舞著拳頭道:“皇上莫非說我欺君?”一邊說,一邊氣勢洶洶地逼近御座。
康熙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值差的侍衛孫殿臣也驚了一身冷汗,搶前一步擋在鰲拜與康熙之間。
幾乎與此同時。
殿外侍立的,鰲拜的心腹侍衛訥謨和穆里瑪二人交換下眼色,各按腰刀跨進殿門。
跪在地上的康親王杰書慌了,忙厲聲喝道:“干什么?退下!”
穆里瑪猙獰一笑,答道:“乾清宮侍衛穆里瑪、訥謨前來侍駕!”
康熙見兩名侍衛進來,心頭先是一松;一聽是陌生人,頓時感到事態嚴重,冷汗立刻滲出額頭,斷喝一聲:“要你們侍什么駕,退下!”
康親王杰書也起身,鐵青著臉,喝斥:“你們是乾清宮的差,這里有你們什么事,出去!”
皇帝和議政王都發了話,穆里瑪、訥謨只好遲疑著站住,看鰲拜的眼色行事。
正在這時,聽得殿外索額圖高聲奏道:“啟奏皇上,侍衛曹子清請見!”
康熙精神猛然一振,忙厲聲吩咐:“進來!”
話音未落,曹子清滿頭是汗,疾步跨入殿內。
穆里瑪一見曹子清便眼里冒火。
想當初,康熙四年初,西山春游,他強搶了一名賣藝的漢女,就是被曹子清給壞了事。
仇人見面,分外眼明。
穆里瑪橫身一擋,卻不知怎地,曹子清一個急轉,已經迅速地繞了過去。
鰲拜回身來打量了一下這小伙子,森然一笑問道:“見皇上有什么事啊?”
曹子清好似沒有聽見,一個扎跪,對康熙道:“這么晚還不退朝,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差奴才來看看。”
康熙一擺手說道:“既來了,就先在這侍候著,待會兒一起回宮。”
“喳──”曹子清答應一聲,然后站起身來,這才對鰲拜道:“回中堂的話,奉兩宮懿旨,前來侍候萬歲爺。”說罷,大咧咧地從他身旁走過,徑直站在康熙左側,雙眼炯炯有神地掃視著殿內。
康熙安心了一點。他本想借此機會誅斬鰲拜,但見穆里瑪、訥謨竟退至兩側賴著不去,而且都帶著腰刀,心里籌思良久終覺勢力太單,若真動起手來,成敗難料。看鰲拜時,仍是一臉兇相,心里嘆息一聲:“只好先退一步了!”
康熙心里一冷靜,說話也流暢了些:“不必如此浮躁嘛!朕意蘇克薩哈即使有罪,也不至于就凌遲處死呀!”
鰲拜掂量了半晌,他左右瞧瞧,回答道:“按律蘇克薩哈是凌遲之罪,不過既然皇上憫恤,那就免了,改為斬刑!”
康熙聽鰲拜的話意有了緩和,暗暗舒了一口氣:自己的安全問題不大了。但想到要殺蘇克薩哈,卻又斷斷不忍,只板著臉沉吟不語。
站在一旁的康親王杰書,生怕糾纏下去說不定還要出大亂子,急忙跪下身去,拱手奏道:“依臣所見,就……處以絞決吧!”
康熙瞪大眼睛,肩身晃了一下,咬緊牙根仍不說話。
鰲拜獰笑道:“瞧著皇上和殿下的臉面,便宜他一個全尸!”說完也不跪拜,一個長揖說道:“臣這就去監刑!”回頭對穆里瑪、訥謨咆哮道:“混賬小子!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跟我走?”一跺腳帶著心腹侍衛揚長而去。
瞧著鰲拜傲慢的身影去遠,康熙氣得渾身發軟,方起身欲走,卻見康親王杰書還伏在原地沒敢動,便緩步踱了過去,冷冷說道:“七皇叔,你抬起頭來!”
康熙的原意是以蘇克薩哈的奏折為導火索,再由杰書出面彈劾鰲拜,引起朝野上下的共鳴——這步棋走得又穩又兇,進可以形成圍攻之勢,退則不過拋掉蘇克薩哈一個棄子。
可是眼下……
康親王驚恐地抬起頭,躲閃著康熙的逼視,囁嚅幾下,才吞吞吐吐的將昨夜鰲拜怎么逼供,怎樣當著他的面,將一個檀木桌砸碎的事情說了出來。
康熙此時恨不得一腳踢死他,想了想,長嘆一聲擺擺手道:“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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