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和孝莊祖母一回京,這紫禁城里就是另一番熱熱鬧鬧、歡天喜地的景象了。話說這溫泉還真的挺養(yǎng)人的,瞧著一同去的馬佳氏和鈕祜祿氏,看她們的氣色,都顯得比在宮里時紅潤些,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蕾,還透出了一股新鮮和嬌嫩。
太醫(yī)院的傅御醫(yī)和王御醫(yī)盡心竭力地為我診病用藥,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我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快,已無大礙。
隨后的一個月來,宮內(nèi)平靜和順,老祖宗福體安康,后宮姐妹相親相愛,幾位年幼的阿哥、格格也都平安。日子出奇美好而又安寧,仿佛所有的災(zāi)難都已經(jīng)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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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康熙一襲銀色龍袍,興致勃勃的走進(jìn)了坤寧宮的殿門。
我放下繡針,從繡花繃架前起身,施禮相迎。康熙笑著道聲“免禮!”便親昵地挽住我的手,往寢殿里頭走去。
我一邊瞅著他,一邊擔(dān)心地說:“入冬了,太陽下山以后,風(fēng)冷霜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涼。怎么出門也不帶件披風(fēng)。”進(jìn)到寢殿正間,康熙走到專設(shè)的御座上坐下,我疾步上前,像個撲通宮女似地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細(xì)察看他的面色,說:“喝一碗熱茶,暖暖身子?”
康熙接茶,一把拉住我的手,笑道:“朕一點不累,也不冷。看見你,什么煩心事都沒了……”
“看你手這么冰涼,還說不冷。”我嬌嗔著責(zé)怪,抽身走進(jìn)東暖閣寢室,拿出一個雙云頭式的琺瑯手爐,遞給玄燁,讓他趕緊放進(jìn)懷中。康熙皺眉笑道:“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些事叫侍女宮監(jiān)去辦就行了,你忙些什么!”我假裝沒聽到似的,一轉(zhuǎn)身,忙著出殿去傳膳。
當(dāng)一桌晚膳擺上來時,我侍立在玄燁身邊為他布菜,為他斟了碗奶茶,為他盛上燕窩冬筍雞湯,輕輕吹去熱氣,吹開浮油,捧到他面前,催他快喝。我忽上忽下,忙得不得了,比用膳的康熙更忙。
少頃,康熙將筷子拍在桌上,神色郝然的盯著我看,他不停地笑,不停地用手指搓眉毛。
我彎下腰為他剝蝦皮,抬起頭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笑得一臉古怪。我局促地聳起肩膀,柔聲問:“怎么了,你笑什么?”
康熙不說話,伸手一把拉住我,硬拽著我和他并排坐在那張寬大的雕龍御榻上。我又驚又羞,不能反抗,更不能叫喊,臉蛋憋得一陣白一陣紅。
不遠(yuǎn)處,良辰美景,小順子小吳子他們都在抿嘴兒偷笑。我渾身不自在,低著眼睛,估計連脖子都羞紅了,半響后,只得暗嘆一聲,乖乖地安靜下來。
康熙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單手摟著我的肩膀,單手拿起包銀象牙筷,他的目光四下挑了挑,然后夾了一塊香蕈喂給我。我縮了縮腦袋,臉上飛起一片紅霞,小心翼翼地張口吃了。
見我如此聽話,康熙哈哈地笑了,雙眸煥然生彩。他高興了,我樂得開心,心下一放松,我伸手從碟子里揀了一塊玉露霜方酥,遞給了他。康熙沒有用手接,只張了嘴,等我把點心送進(jìn)他口中后,他唇角一抿,輕輕咬住了我的手指。
“呀,皇上,你還這么胡鬧,為君為父的人哩!”我微微一愣,半嗔半笑地說。
“為君是對萬民。為父是對小輩。在你這里,只不過為丈夫罷了。”康熙揚(yáng)了揚(yáng)黑得發(fā)亮的秀眉,笑著。他這句說得鏗鏘有力,振振有辭。我聽了很受用,心里美滋滋的。
晚膳后,曹子清領(lǐng)著康熙的乳母孫阿姆來到了坤寧宮,我嫣然含笑,連忙將他們迎進(jìn)寢宮正間。康熙放下書卷,從榻前站起來,受了他們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嬤嬤回來了?老家都好?怎么去了這么些日子?”
孫阿姆是個面目慈祥的婦人,滿面紅光,身體健康。幾年前她回關(guān)外老家探親祭祖,今天剛回宮。打從進(jìn)了門,她就一直不錯眼兒地盯著我看。這會兒笑著說:“有什么要緊的呢?就是好些年沒見皇上,心里想得慌。托老佛爺和皇上的福,家下這幾年日子都好。皇上長大了,身子骨也硬朗?這位娘娘好生秀雅,老奴才給主子請安了。”說著,她就朝我跪了下去,我趕忙攙住,柔聲說:“嬤嬤,我年輕不曉事,當(dāng)不得你的大禮,實在不敢。”
“當(dāng)?shù)玫模 辈茏忧逶谂孕Φ溃骸澳铮@是咱大清國的皇后娘娘。她的爺爺是索尼老中堂,叔叔是當(dāng)朝大學(xué)士索額圖!”
“哎唷唷,佛爺保佑,竟給皇上降下這么一位天仙似的娘娘來,叫我這老婆子可開了眼啦!”
“嬤嬤,”康熙耷拉著腦袋,裝作不高興的樣子:“你不是來給我請安的嗎?進(jìn)屋來也沒看我?guī)籽郏M盯著她瞧了!”
“哎呀,該死該死!”孫阿姆輕輕拍著自己的臉,好象在掌嘴:“一進(jìn)屋,我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誰叫娘娘生得這么受看呢?瞧瞧,你們兩個并肩站在那里,年輕美貌、風(fēng)度翩翩,可不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哪兒去找這一對金童玉女呀!……”她樂不可支,說話就少了忌諱。
曹子清賠著笑臉,連忙打斷:“娘,你喝酒怕喝多了,高興成這樣!……”說著,正了色,雙手捧上隨身帶來的錦緞包袱,說:“這是阿姆親手做的兩襲貂皮褂子,希望萬歲爺和娘娘笑納!”
我和玄燁相視一眼,笑著上前,連忙接了孫嬤嬤的贈品。
曹子清又說:“方才去了一趟慈寧宮,老佛爺讓奴才轉(zhuǎn)告皇上,娘娘大病初愈,要經(jīng)意保重,不可勞累了。傷了身體,唯皇上是問。”
康熙聽了這話,郁悶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是有些不高興了。半響,他瞟了我一眼,醋意濃烈地嘀咕道:“朕才是皇阿奶的親子,反不如她得皇阿奶寵愛,真羞煞人!”誰都聽得出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話,都湊趣地笑了。
孫阿姆贊不絕口地道:“常聽宮中人夸起,娘娘琴棋書畫樣樣都會,心眼兒又好又靈,品性兒和善,會體貼人。本來就招人愛,又識大體、明大義,老祖宗哪能不疼她!”
我盈盈淺笑,雙手絞著帕子,滿臉?gòu)蓱B(tài)。
“是是是!”康熙得意洋洋,手臂一伸,肆無忌憚地?fù)н^我的肩膀。孫阿姆和曹子清還在場,我腳下一顛晃,不好意思地掙扎了幾下,他卻臂膀一收,摟得更緊了,大有炫耀的意圖。
送走了孫阿姆以后,我好奇地問玄燁:“這嬤嬤是你最早的一位嬤嬤?”
“是啊!我從小兒吃她的奶,八歲以前都是她陪著我睡,管著我的衣食住行。我還記得登基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宮的。”康熙一手端著茶杯,隨意坐在一張軟墊椅上;我走過去坐下,他一把攬過我的腰,把頭和我并在一起,愉快地回憶著:“那天天氣特冷,內(nèi)侍跪進(jìn)貂裘,我看了看,便推開了……”
“為什么呢?”
“別著急,聽我說嘛。御輦來了,我想拉著嬤嬤一同入座,嬤嬤卻說:‘這是萬歲爺坐的。奴才可坐不得!’說著,她歡歡喜喜地把我抱上了御輦,然后在道邊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么?進(jìn)太和殿登了寶座,看殿內(nèi)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沒有發(fā)慌,可是瞧見許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問身邊的內(nèi)大臣:‘一會兒諸位伯叔兄王來朝賀,我應(yīng)當(dāng)答禮,還是應(yīng)當(dāng)坐受?’內(nèi)大臣說:‘不宜答禮。’后來鐘鼓齊鳴,王公百官分班朝賀,我果真一動不動,端坐受禮……”
“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呢!”我笑著贊美,低下頭把面頰貼在玄燁的胸膛里。
“不過,看伯叔王們偌大年紀(jì),向我這八歲的人兒跪拜,心里又著實不忍。所以朝賀完畢,朕便起立,一定要讓幾位皇叔先行,朕方肯升輦。記得岳樂皇叔,見我禮讓,竟然落淚了……朕得承繼大統(tǒng),幾位皇叔當(dāng)居首功。”
“以芳兒度想,首功當(dāng)歸老祖宗。”我和悅地說。
“那是自然。我是僅指宮外而言。”康熙捏住我的一只小手,輕輕摩挲著。
“貂裘的事呢?皇上還沒有說完。”
“哦,貂裘,”玄燁笑笑:“朝賀完畢,朕回宮后才對那進(jìn)貂裘的內(nèi)侍說‘貂裘若是明黃里,朕自然愿意穿;那里子皮是紅的,朕豈能穿它?內(nèi)侍連連叩頭請罪,朕倒也不曾罪他。”我聽了笑道:“皇上八歲時便如此敏慧,曉得上下尊卑貴賤,自是世間少見。那方才硬邀芳兒同坐在御榻上,又作何解釋?”
康熙的眼睛亮閃閃,哈哈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也。順我心者,叫作順天行道;逆我心者,我豈不另尋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樂趣了!……”我正想回駁幾句,養(yǎng)心殿首領(lǐng)太監(jiān)梁九功領(lǐng)了幾名內(nèi)侍前來送奏章,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內(nèi)院今天送到的。康熙隨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顧。
我不安地望著那一摞奏章,說:“這不都是朝廷機(jī)務(wù)嗎?皇上怎么擱置不顧呢?”
“沒關(guān)系。都是些循例舊事,讓議政王去辦吧!今晚,我們可以清清凈凈地共度良宵……”
我想了想,笑道:“皇上,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沒有需要因時更變,或因他故必須洞察內(nèi)情的呢?皇上常說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一身承擔(dān)祖宗大業(yè),就是疲倦困頓之時,也當(dāng)勉力支持,何況今日如此悠閑。”
康熙輕撫我的背,笑著感慨地說:“你呀,真成了我宮中諫臣了!…我只不過想暫時撂開政務(wù),好好陪陪你……你卻……來來來…陪朕一同閱本。”說著,拽住我不放。
我連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后宮豈敢干預(yù)國政。皇上還是專心批本,芳兒在旁邊陪伴就是。”
“就依你。”康熙笑著答應(yīng),雙臂一甩,坐在御案后的寶座上。
我走過去,吩咐佩玉翠環(huán)端上兩盞白紗籠的琺瑯桌燈放在御案上,點亮兩側(cè)的四盞紫檀框梅花式立燈,加上屋頂?shù)踔木疟K宮燈,暖閣里明亮得如同白晝。隨后又吩咐良辰美景把我的繡花繃架放在御案一側(cè)。宮女和內(nèi)監(jiān)們悄悄侍立,康熙借著燈光,拿著朱筆,專心批本,我坐在繡凳上,靜靜地在繃架上刺繡。
寢宮里一片寧靜,只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炸響和鏤空蓮花薰?fàn)t內(nèi)木炭清脆的燃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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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一年,十二月初四日,準(zhǔn)裕親王福全辭議政大臣職。十一日,又準(zhǔn)莊親王博果鐸、惠郡王博翁果諾、溫郡王孟峩等辭議政。十八日,康親王杰書、安親王岳樂、順承郡王勒爾錦、貝勒察尼、董額、尚善等亦請辭議政,不準(zhǔn)。
康熙十一年,十二月十六日,康熙帝口諭內(nèi)外大臣:“彼時開創(chuàng),甚重騎射,今方天下太平,四方寧謐,然居安思危,閑暇時,仍宜訓(xùn)練武備、不得怠惰。”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四日,康熙帝遣侍衛(wèi)吳丹、古德等以御用貂帽、團(tuán)龍貂裘等分別往云南、廣東賜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可喜。
康熙十二年、三月初七日,康熙帝因時雨不足,深切憂慮,出西直門看視麥田。
康熙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平南王尚可喜上奏,請歸老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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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耀下的乾清宮仿佛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粉。
大殿門口侍衛(wèi)林立、威嚴(yán)而肅靜。
大殿內(nèi)氣氛緊張而激烈。
康熙看了尚可喜的奏折后,神情振奮,心底猶如點燃了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烈火。他早有撤藩的打算,如今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jī)終于到來了。康熙兩眼放光,拿著那奏折,來來回回,不停走動,一會兒若有所思,一會兒慧黠地笑笑,像一個患了多動癥的孩子。
辰時三刻,下朝后,康熙專門把熊賜履,索額圖和明珠召進(jìn)宮來,想聽聽他們的看法,商討出一個撤藩的對策來。不料,剛開了一個頭,他們?nèi)司汪[翻了臉。
原在大清開國之初,平定南方的戰(zhàn)爭中,因為戰(zhàn)功煊赫,被封了異姓王爺?shù)谋緛硎撬膫€人,就是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還有定南王孔有德。因為孔有德在與明軍的最后一戰(zhàn)中死去,他又沒有兒子繼承王位,部下將領(lǐng)交由孫延齡節(jié)制。而孔有德的女兒孔四貞,便被當(dāng)時的孝莊太后收養(yǎng)在宮中,待為親女,恩寵倍加。
現(xiàn)存的三藩蠢蠢欲動、密謀叛亂。廣西的孔有德舊部軍心不穩(wěn),將校不和。兩個重要的將領(lǐng)中,馬雄在暗地勾結(jié)吳三桂。王永年呢,忠于朝廷卻又與孫廷齡不和。為了保留廣西這支重要的軍事力量不被三藩拉過去,康熙才下旨封孫廷齡為上柱國將軍。并在康熙九年,由太皇太后出面,指他為四格格和碩公主孔四貞的額駙,意在寵絡(luò)孫延齡并替他樹威。
不料近日來,廣西都統(tǒng)王永年和御史馬大士先后上疏參劾,控告將軍孫延齡違國家之成例,用本旗之私人,擅殺封疆大臣,諸多不法事。
乾清宮內(nèi),兩位朝廷重臣冷眼正對,唇槍舌劍。
索額圖率先發(fā)難:“萬歲,記得康熙九年,明珠奉旨去廣西,回來后曾夸耀孫延齡如何忠貞,如今他競擅自殺戮朝廷大臣,舉兵叛變,這件事明珠應(yīng)該向皇上說清楚。”
明珠頭上冒出汗珠,但他很快便定住了神,淡淡一笑道:“不用我說,這件事皇上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
熊賜履卻冷冷說道:“未必吧!有你這等臣子,萬歲還有個知道的事呢。”
“啊!熊大人此言,是要置明珠于死地了,你是有名的理學(xué)大臣,如此說話,恐怕算不得正人君子吧。既然康熙九年我便有罪,何以今日才參劾?既是參劾,在萬歲面前,你就該明白直陳,又為何這樣藏頭露尾呢?也不知你和索大人私下是怎樣商定的——是來欺我呢,還是欺君?要是欺我,請到我私邸,明珠甘愿受欺,要是欺君,那又該當(dāng)何罪?”
康熙杵在一旁,見一開頭便跑了題,心中焦燥,怒目而視:“你們?nèi)硕甲】冢拚倌銈儊恚亲h論大事的,不想聽你們互相攻訐!要吵,出去吵去,朕聽了心煩!”說著,拿起御案上的宣紙“啪”地一拍,手臂向外一揮。
三個大臣驚得渾身一顫,相顧失色。連守護(hù)在殿外的曹子清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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