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里人很多,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之外,宮中有身份有地位的女眷全都來了。
王太醫診斷后,汗流浹背的走到老祖宗跟前,顫聲說:“皇后難產而見大紅,心力衰竭,昏迷不醒,恐怕——!”
“別吞吞吐吐,快說!”
“恐怕在一、兩個時辰內便賓天了!”王太醫說完,垂著淚,無能為力地跪在地上了。
太皇太后黯然長嘆一聲,拿起桌面上的佛珠,閉上雙眼念著佛經。
就在這時,康熙悶著頭,颶風一樣闖了進來。
孝莊睜開眼睛,念了聲佛號說:“阿彌陀佛,皇上總算趕來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挺富態的,可是大人卻不好。快進去看看吧。”
康熙面色愴白,喘息粗重如瀕死,渾渾噩噩地應一聲,兜頭沖進了暖閣。
赫舍里已經昏厥過去,她寂靜冰冷地躺在床榻上,臉色十分蒼白,連嘴唇也全無血色。一個乳母抱著襁褓中的小阿哥跪在一旁,幾個太醫頭上都是密密的汗珠。一個在切脈,另兩個忙著扎針。蝶衣因腿上受傷,掙扎著捧著藥罐兒,跪在床畔,淚眼汪汪地望著皇后。
看著皇后奄奄一息的樣子,康熙嘴唇哆嗦,眼神頃刻間恍惚了。他強忍住淚意,俯下身去抓住妻子的手,輕不可聞地說:“芳兒,你醒醒,朕來瞧你了……”
赫舍里雙眸輕闔,干白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是有話要說。康熙握緊了她的手,貼近了她,卻什么也沒有聽到,只見兩行明亮的清淚從她的腮頰無聲地流下。
“你到底怎么樣?”
皇后沒有回答。
康熙一時五臟俱焚,痛叫一聲:“芳兒——怪朕遲來一步,遲來了——步!”他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表情徹底崩潰。
切脈的傅太醫哭喪著臉道:“稟萬歲!娘娘氣弱,已不能……”
康熙急痛攻心,一扭頭,哭著叱責太醫:“你們這些廢物,飯桶,平日大話說得震天晌,吃了朕的傣祿,就這樣辦差?你們快給朕救人,救不活要了你們的腦袋!”
那群太醫聽他發怒,嚇得臉色煞白,忙跪地叩首如搗蒜。
就在這時,蒼白虛弱的赫舍里勉強睜開了眼睛,她顫抖地向前探出一只手,氣若游絲地說:“孩子……!”
康熙又急又痛又傷心,嗚咽著站起身,從在旁守候的嬤嬤手里接過孩子,抱到了妻子跟前。
赫舍里的臉上泛起如釋重負的喜悅,雪白的手指輕輕按下襁褓,弱弱地呢喃道:“真好,皇上,又是個男孩。”
康熙見她雙目呆滯無神,又見滿床的血紅,知道梁九功所言非虛,心下大痛,幾乎不能言語。“芳兒——”他表情抓狂,悲哀的痛叫了一聲。
赫舍里面色凄白,目光晶瑩地看著自己剛產下的兒子,雖然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但她依然覺得寒泠萬分,牙關不停打顫。
康熙心痛如絞,深抽一口氣,勉力笑著:“芳兒,你看孩子的手腳多健碩,朕謝謝你替朕生下一個健康的阿哥!”說到這里,他再忍受不住,偏下眼睛,泣不成聲。
赫舍里淡淡地笑,氣色越來越衰弱,眼角流下一串淚水,說:“好好保護這個孩子,好嗎?”
“朕答應你,就把孩子叫做保成,好嗎?”
赫舍里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眼睛閉了閉,低喘著道:“蝶衣是我的妹妹,我把她的終身托付給你了!”
康熙咬了咬牙,潸然淚下,不敢再耽誤時間,有力的答道:“朕答應你,朕什么都答應你。”
蝶衣跪在床畔,渾身顫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赫舍里眼瞳渙散,氣息萎靡蒼白,唇角卻綻放出丁香花一般羸弱而甘甜的笑容。
“皇上——?”她輕輕嗚咽,“你的手真涼——!”聲音低不可聞。
康熙再也控制不住,他爬上床,淚流滿面的抱起妻子柔弱的身體。
赫舍里笑容凝結,喘息漸漸低下去,“冷,好冷,抱緊我——!”
康熙緊閉著眼睛,張開嘴,胸口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表情扭曲,滿心凄然地抱緊了自己的愛人,豆大的淚珠一滴滴灑落,無聲地砸在赫舍里的臉上。
赫舍里微笑著,手指顫抖著抬起,摸著玄燁的眼淚。
“皇上,你哭了——!”
“芳兒,你……你還冷嗎?”康熙嘴唇哆嗦,聲淚俱下地拽起被子,緊緊地裹住她,他緊緊地抱起她,下巴緊貼著她的臉頰,想要驅走她身上的寒冷。
“冷……!”赫舍里沒有了別的話語,只輕輕一句。
康熙皺著眉,怔然地、反反復復地抱緊了她,用盡自己全部的熱情去溫暖她。
“你還冷嗎?”
“冷……!”赫舍里咯著血,目光已經散了,呼吸也漸漸消失。這冷,不是眉梢指間的冷,而是冷入骨髓。即使和玄燁緊緊擁抱在一起,她也依然覺得寒冷。
康熙凝注著她,感覺到心里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正在一絲絲溜走,頭也不回的離他而去。
“冷……”
那本來在慢慢消逝的東西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康熙的眼神徹底恍惚了,他慌亂地望著懷里死去的愛人,雙手痙攣地四下摸索,不知想抓住什么,也不知想留住什么。
赫舍里的身體冰冷,去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感覺到她的離去,康熙五臟焚燒成灰,終于控制不住,一把抱起她孱弱的身體,歇斯底里地哭喊道:“芳兒——芳兒,你不能走!求求你,不要走,我不能失去你……芳兒,你回來……”他心碎地抱著愛人漸漸變冷的身體,哭得痛不欲生、傷心至極,多日壓在心頭的愁怨一朝爆發。
可是,已經沒有用了,她再也聽不到,再也看不到。
被放在床邊的嬰兒好像知道母后離世,也哇哇地大哭起來。
這一刻,宮里宮外氣氛悲傷,所有的人都跪下了。索額圖雙手高舉邊關送來的六百里加急軍報,“噗通——”一聲,也直直地跪在了殿門外。
康熙的哭泣聲已經變成可怕的嘶叫了。朦朧中,他似乎聽到愛人飄渺溫柔的話語聲從空中傳來:“皇上,芳兒走了以后,只許你傷心一點點,一點點……否則,芳兒去了也不安心。好好照顧孩子,萬不可……不可如先帝一般……”
“芳兒……不要離開我——!”暖閣里傳出震天搶地的嚎啕大哭聲。
……
日光強烈,暖風熏染,那碩大迎人的“囍”字宛若泊泊流淌的鮮血,蔓延在明府門口的綢緞上,那些被綁在石獅上、匾額上的紅綢在風里恣意飄舞,那么曼妙,那么輕柔,鮮血似的紅色繼續朝里蔓延,蔓延至明府的每一角落。
吉時已到,新人拜堂。三拜結束后,新娘先行被送入洞房——明府東南角的葶蘭院。
新娘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盧慈,三藩叛亂,盧興祖被革職后按照八旗制度的規定,回歸北京,他的女兒盧慈也隨從家眷,從廣州回到了京城。
納蘭容若在外面陪席。午宴就擺在院子里,四下里喜樂聲聲,隨處可見的紅緞跟著這喜慶的旋律飄舞,一片歡樂祥和。
安管家跑進來稟道:“老爺,公子,曹侍衛來了。”
明珠一愣:“曹寅?不是說他和韓菼,陳維崧,顧貞觀四個一道兒來赴晚宴的嗎?怎么中午就來了?”他又怪安管家道,“既來了就快請進來啊!這還要我教你嗎?”
“他……他是剛從宮里來的!皇后娘娘難產薨逝,皇上悲痛萬分,已下令輟朝五日。”
盡管喧嘩,但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四下驟然一片寂靜。突然一陣凳子的聲響,接著便是一個鮮紅的影子向外沖去。
“容若!站住!”覺羅夫人喝住他,“今日你娶親,這像什么樣子!”她對安管家道:“還不快去請曹侍衛進來!”
納蘭容若雙手握拳,眼神驚痛而遲緩,像根木頭一樣僵硬地轉過身來。
明珠上前幾步,正視著兒子,沉重地嘆息道:“一堵宮墻如隔關山,你去了又能怎樣?”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