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呵兩聲走到窗邊,望向橫枝的目光虛凝卻悠遠。“說了這么多,難道公主就不對我的身份有興趣嗎?”
她緩緩走到桌邊,紙鎮下寫著舊日詩句的已經微微泛黃的紙張被她拿到手中遞到他的面前,“這個舊物,你是如何得來?”
如果她沒有猜錯,這張紙必然是被人折著放入懷中,并不時拿出看著念思,所以邊緣才會泛起明顯的毛邊。而能夠真正看懂并體會紙上詩句的人,在她的心目中,只有那個銀色身影。
他轉身過來,銀衣在月下泛著柔和白光,身后長發飄揚,雖然身影清瘦,但整個人看來已經多了絲飛揚,而眼眸中也盈漾著之前沒有的亮彩。
這瞬間,她的眼神迷失。指間的紙張無知無覺飄落在地。
他聲音異常柔和對她說道:“要不要取下我的面巾看看?”
如同被人下了蠱,她以無比緩慢的速度靠近過去。手指抬起,已經捏住他耳后絲巾的一角。看來他早有算計,這絲巾只是輕輕搭于他的耳側。她只要輕輕一拉,他黑紗下的面容就可以清晰現于她的面前。
兩人的吸呼節奏都不由發生變化。面紗隨著他的氣息上下起伏,沒了之前的病態,現在他的呼吸變得有力而平穩。而她的,則有些促短,如同奔跑了很久一般。胸腔里,有個東西在急速跳動,她手指顫著正要拉下面巾,旁邊卻閃來一個青色身影,在他和她的腳邊微一跪拜:“婢子奉護長使之命前來為心絕姑娘整理衣裝。”
他忽然側顏,眸中又恢復之前的冰冷無情。而她的手還虛伸在剛才位置,保持拉物的動作未變。
“吉堂已經準備好,請心絕姑娘沐浴更衣。”青衣小婢再次出聲。
心絕回神,收手,再側顏,一臉不明看向青衣小婢,“你說什么來著?吉堂?這是怎么回事?”
“是心絕姑娘和慕白公子的喜堂,現在慕白公子已經換好喜服,只等著姑娘了。姑娘還是快些準備了罷。”小婢說著已經立于她的身邊,指揮著另外兩名黑衣少年將大紅喜服和無數珍珠掇綴而成的新娘發冠放到妝臺上。
她呆住,再回神過來,他已經身子一轉,銀色衣袍飛揚消失在殿堂暗影深處。
剛才的一切如若幻夢。
他期待她揭去面紗時渾身出現的飛揚神彩,他看向她吟出舊日詩句時的悵然,還有那眼中偶爾閃現浮動著的溫柔,一切已如泡影,從她的眼前消失不見。
還有,什么時候起,她變成了紫娘口中重病在床的小姐?而才見過一面的慕白,又怎會莫名其妙成了她的夫君?
太多的問題,一時卻又找不到人來解答。被青衣女婢帶著去沐浴途中,她試圖從一個側門逃走。不料身子才閃入暗處。前面的小婢象從背后長了眼睛,立刻回身喚了她的名字叫她動彈不得。
這里守候的每一個人,包括這帶路的小婢在內,全部都會武功,憑她一人之力要與他們角力顯然不是明顯之舉。唯一方法只有跟著形勢走,見機行事。
沐浴的地方系平滑青色條石砌成,寬達數十丈,水池里熱氣騰騰,朦朧可見水面漂浮著各色花瓣。
泡入水里,她仰脖而思,這樣的待遇,已經六年沒有享受過。就是出質北塞國的那三年,由于北地少雨干旱,她享受的北塞國頂級沐浴方式也只是木桶浴而已。
而在寺中,她也只在寺后一瀑飛流直瀉的清潭中享受天然浴。好在那瀑流水從山中而出,一年四季都會保持適合人身沐浴的溫度。
沒泡一會,小婢又拿來一條干的長巾催促她起身。
她緩緩從水中步出,小婢將長巾在她身上輕輕纏繞,再貼身緊壓,上好的棉質布料很快將水份吸走。布簾后,已經備有白色褻衣一套。正任由小婢將衣服換上,她抬臂沉目時,突見池水上方梁上隱見一個黑影。
險些出口驚呼,不過低頭看一下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地方露出,她故作沉定,再抬頭上望,那影子已經一縮入梁,不再進入她的眼簾。
這人藏躲的方式讓她想到一個熟人。
唇邊止不住起了笑意,不管這人是敵是友,都應該和她沒有多大關系。再想到那個人,她的眼中不由出現悵意。
無名,已經多久沒見了呢?自從五年前她吩咐他回吳越國傳遞消息后,他就完全與她斷絕了聯系。
再回到看似熟悉的公主殿,那漆盤中鮮紅的顏色和那華麗閃耀的頭飾令她感到無比刺眼。
而現在,她要忍受著極度的心理不適讓青衣小婢將這些東西一一穿戴到她的身上。
熏了沉水香氣息的紅衣被快速換上,小婢的動作利索之極,看來服侍人已非一朝一夕。
她試圖和她講話,“你們口中的護長使是不是姓紫?”
小婢邊為她扣上襟口的扣子邊低頭順眼道:“對不住心絕姑娘了,護長使吩咐過,不能向姑娘透露一點關于她的消息。”
她配合地抬起脖頸,“那黑紗蒙面的男子又是什么身份?”
出乎她意料,小婢邊退后兩步看視已經換好的大紅喜服,邊道:“他是新繼任的圣君。平日從來不輕易出現的。連小婢也是初次見到圣主。”
滿意點頭后,她被牽引著在妝臺邊坐下,一個華麗的妝盒被打開,里面各種女兒家日常梳妝之物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很多樣她叫不出名字的東西。
描眉點翠上腮紅,身邊突然多了銀衣身影。她側目,他如冰冷眸中多了一絲不可見的悵然,酒氣盈散,凝目之下才發現他手中多了一個細長嘴的銀色酒瓶。
微微地,她有些蹙眉。
這喝酒的毛病是會傳染的么?
慕白是一見面就酒囊不離身,而本來已經看似久病體弱的銀衣人竟然也愛上那一口。
“請姑娘展眉,大好日子,這樣深鎖眉頭不吉利的!”小婢的口中帶著勸意。
她收目展眉,凝視銅鏡中的自己。
燭光搖曳,鏡中人眉如含黛遠山,眼如秋水盈盈,秀氣挺直的鼻梁下,小而飽滿的唇瓣嘟如花瓣。忽然想起玄機提到她將及笄的那個飄著薄雨的夜晚,那雙清澄如潭的眼眸中也曾出現與眼前銀衣人眼中相似的神情。
一想之下,心里忽然悠遠起來。
清冷寺廟中,他是否還在等著她的歸去?
胸口沒來由地扯痛起來,她突然起身站立,“我要走!這些什么亂七八遭的東西全都給我卸下來!”
小婢被她忽然轉變的態度弄得有些失措,一旁的銀衣人使個眼神后,小婢垂手退立一邊。
她開始撥下頭上的珠翠往地上丟,同時另一手扯著領子,試圖將大紅喜服從身上脫下。
越想著那玄黃身影,再看著自己身上這身大紅,她的心里就越發得扯疼不已!
這華麗的衣衫和頭飾與他身上已經洗得發白、且有著她親手縫制補丁的素凈僧服形成鮮明對比。
想著他的素凈容顏,他的空靈悠遠,還有那誦經時安寧祥和的背影,她越發心急起來,想要早點回到寺中。
只有在那雙清澄如潭,且沒有一點雜質的眼里,她才能做最真實的自己。也只有他的眼里,她是一個名叫心絕的純粹的民間普通女子。
銀衣人靜靜看著她將一頭珠翠撥完,再要伸手,發現發際已空,她的手又伸向耳垂。
情急之下她忘記取耳針,慣性一拽,鉆心疼痛之下,粉色珍珠的耳環被她蠻力揪下,可同時也有鮮紅血珠落在喜服上。
小婢再也忍不住地開口:“圣主,喜服沾血,這可是大大不吉利。您看,是否要..”說著將已經披頭散發的人瞅一眼就不再言語。
銀衣人將心絕瞅了一眼,眸中越發深沉,銀制酒壺在他掌中已經嚴重變形。看著她稍一沉靜后,還要將手伸向另一只耳朵,他忽然出手如電點在她的腰間。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