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哥哥意味不明的凝視,她卻是在任何時候都會無心無肺地回他以傻笑如嫣。
吳越國皇室三代男子傳朝,近兩百年來,妃嬪所生皆為男子,一時本來被人看輕的公主反成了皇家稀貴之人。她與他都是母后的孩子,雖然他年長她五歲,但據宮人所說,兩人小時候的相貌幾乎是一個模子里鏤刻出來。
但她明白,即使先天的相貌再相似,如果后天成長環境和所經歷的世事不同,那人的相貌氣質也一定會呈現差異性變化。只是這種變化一時看來可能微乎其微。但時間一外,便可見明顯區別。
她愛詩詞歌賦和一切閨中女兒喜歡之物,當然,深宮中她能接受和感觸到的,也只有這些深宮嬤嬤教授下來的東西。隨著時間流逝,她的身上更見溫婉如水,而名叫楚冷越的她的哥哥臉部線條卻越來越冷硬如石。
她不知道父皇究竟給了哥哥一個什么樣的成長環境,讓他轉變成這樣。每年生辰,他著銀裝而來,第一年是冷硬生輝的銀色鎧甲,第二年是貼身有力的銀色勁裝,第三年開始則是銀色儒裝。
他也試圖穿著別的顏色的衣裝,但她眼中卻每每看了銀色會更生光亮,所以銀色以后幾乎成了他所有衣服的唯一色系。
冷越哥哥沒有猜錯,她的確喜歡看見銀色的他。
因為他太過冷酷,而銀色是一種張揚、且蓄勢欲發的顏色。他身著銀衣的時候,整個人看來會更多飛揚神彩,英挺眉目之間會更多含威生輝。而這些神彩和光輝,她只在吳越國那些武將兒子的身上看見過。
深宮中的她屏息斂步,坐臥之間皆是禮儀,所以,下意識地,她更喜歡那些武將身上的張揚和灑脫。
她自己沒有希望實現這個想法,不知不覺間,她更希望與她有著相似面孔的哥哥能代她實現。
而哥哥卻顯然比她受的禁錮還大,不過與她相比,他更是善于反抗既定的皇家命運。
被父皇呵斥后,平日雖然他不再來她的公主殿。但夜深人靜的夜晚,特別是月色好的時候,她撩動琴弦之際,都會看見窗格外高大樹影中藏匿著一個銀色人影。黑暗之中不見形貌,但她清楚,此刻,那雙眼中一定是熠熠光輝的。
淡煙暗起的沉水香氣息中,她會撥轉琴弦,在琴聲中緩歌舒喉。
歌聲有時舒婉柔轉,讓人心神安定欲睡。有時則會暗帶戰場殺伐之音,讓人心血沸騰欲狂。
她偶爾會對武將們手中寶劍的凜冽寒輝大感興趣,但身為公主身份之尊,她每每只能跟在父皇身后遙遙看視,不能在近處一睹將士們的英姿。那日恰好他在校場帶兵練陣,銀色人影在軍中挺立如幟,她平時所熟悉的暗沉中帶著點柔性的哥哥聲音此時變得充滿威嚴,他一聲沉喝下令,士兵們立刻由整齊隊形,迅速組合成各種極具攻擊力且守護兼備的完美陣形。
有著這樣的哥哥,有著這樣的吳越國軍隊,在傾城山下那一場與北塞國徹底決定勝負關鍵大戰中,父皇只給了哥哥五萬人馬,讓他對付數量雙倍計的北塞國軍隊。
她還記得哥哥出戰之前,城外點將臺上,旌旗獵獵作響,他銀甲閃亮,紅矛在手,眉宇之間威猛氣息如豹。
她親手為他倒滿離別酒,他的身后,千軍萬馬奔騰,旗幟囂天閉日,將士們擁護他的聲音一浪賽過一浪。她唇邊仍是那一貫的沒心沒肺的笑容,眼中多了祝福,幾不可見的眼底暗影深處,卻有著擔憂隱現。
而他的眼中,當眾對她,第一次沒了冰冷寒意的掩護。他大大方方看向她,霸氣眼眸只有在看向她時會有明顯的柔和,平時總是冷硬如石的面部線條也有所放松。
所有出戰的準備工作做好,整齊例隊的五萬士兵在點將臺下整齊叫著帶隊將領的名字:“冷越!冷越!”聲音震蕩天地,回耳欲聾。
喉結連動,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再深深看她一眼,眼神之深刻,似要將她烙刻心底永恒。第一次,她向來平和的心在他這樣的眼神中失神狂跳。下意識地,她想轉眸避開,但他的眼光又緊緊粘連,叫她不能移開。
她的尷尬中,他豪氣干云大笑一聲。笑聲中,他旋身走下點將臺。銀甲磨蹭生響,生風腳步中,他忽然旋眸回首,目光直直所取,是她身后一直默不作響立著的父皇。
這時,他的眼眸中不再有柔和與霸氣,只有深沉如鷲。
她看得身子一震!
如果她沒有看錯,她竟然在哥哥眼里看出他對父皇的憎恨!
那眼中的恨意之深,似乎決定了未來的某個時刻,這個國家之內,只能有他們中的一人存在。
而那時的她,除了錯愕并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想。因為哥哥向父皇若有深意看了一眼后,唇邊突然邪魅無比而笑。一個旋身,他扯過臺邊招展的旗幟擋過她的臉,帶著點冷意的唇對她貼耳說道:“如果哥哥我這次沒有戰死,回來以后,我一定會告訴妹妹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他在旗幟的蔽護下對她說著令她心驚膽戰的話,陰鷲突兀的眼神卻如利劍看向父皇。此時的哥哥看來更象一個充滿霸氣的梟雄!
她的心再一次顫粟!哥哥的話不是在對她說,而是在對她身后的父皇說!
感受不到一向看來仁慈的父皇臉上此刻是何種表情,也不敢回頭去看,她只是木然承受他冷中帶著點潤澤的唇瓣在她額頭烙下一吻。
那一吻在她的額上烙下一個淺紫痕跡,退而看了專屬于自己的痕跡后,哥哥淺笑生柔,這時他的身上又有了之前沒有的暖意。
從懷里掏出一個紫金蘭花額墜,他平時總在操握兵器的手替她親手戴上。他的手指拂過她的額,硬而粗糙的繭皮心疼得她險些掉淚。
旁人不可見的角落,哥哥雖然數度將她擁入懷里,她也十分享受這個懷抱,但哥哥指間的觸感卻是她第一次感覺到。想象著這雙手即將拿著冷涼的兵器與人決生死,她的心里一緊,眼中淚水無聲下落。
她的淚讓他的指一顫,如被火熾從她的額上移開。
旗幟被風吹開,她強笑抬首,哥哥臉上已經回復平常的嗜血冷凝,只有眉角還殘著剛才一瞬的溫柔。時辰早過,軍隊已經列隊出發一半,腳步踏起的塵土迎風蔓起,遮擋了帝京半邊天。
索性從幾十丈高的點將臺一躍而下,他半空中回首,唇邊翕動出聲:“剛剛給妹妹的禮物是我下的禮,妹妹一定要隨時隨身攜帶好!他日我將以此禮求請妹妹。”
話的尾聲盡,他已經落于臺下。
銀色身影一躍上馬,鞭子連揮,追軍隊尾塵而去。中途,他沒有回首,只留給她這一騎絕塵的影像。正如后來,她主動向父皇求請出質北塞國,城外三里,離亭之旁,只有父皇相送,她也只留給父皇一個背影。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